唐宋八大家經(jīng)典文章賞析·蘇轍《祭文與可學士文》原文|注釋|賞析
蘇轍
維元豐二年歲次己未二月庚子朔,具官蘇轍謹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故吳興太守與可學士親家翁之靈。嗚呼! 與君結(jié)交,自我先人。舊好不忘,繼以新姻。鄉(xiāng)黨之歡,親友之恩。豈無他人,君則兼之。君牧吳興,我官南京。從君季子,長女實行。君次于陳,往見姑嫜。使者未反,而君淪亡。于何不淑,以至于斯?匪人所知,神實為之。昔我愛君,忠信篤實。廉而不劌,柔而不屈。發(fā)為文章,實似其德。風雅之深,追配古人。翰墨之工,世無擬倫。人得其一,足以自珍。縱橫放肆,久而疑神。晚歲好道,耽悅至理。洗濯塵翳,湛然不起。病革不亂,遺書滿紙。嗟乎今日,見此而已。我欲哭君,神往身留。遣使往奠,涕泗橫流。絳幡素車,歸安故丘。嗚呼哀哉! 尚饗。
此文屬應用文的范疇。在古代文體中,歸于哀祭文一類。祭文即為祭奠死者而寫的哀悼性文字。古代祭祀天地山川時,往往有祝禱性的文章,這是最早的祭文了,后來喪葬親友,也用祭文致哀悼追念之意。祭文一般要在祭奠時宣讀,故有一個表示祭享的格式。開始為“維年月日,× ×謹以清酌(酒)庶羞(美食)之奠祭于× × ×之靈。”結(jié)尾則用“嗚呼哀哉,尚饗。”
祭文與墓志不同。墓志多以記述死者的生平,贊頌死者的功德為主,且多請人代筆;而祭文則偏重對死者的追悼哀痛。多是作者為亡親故友而作,也追記生平,追頌死者,但感情色彩濃厚。徐師曾在《文體明辯·祭文》中說:“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正因為如此,故古代不少祭文都是優(yōu)美的抒情文字。強烈的抒情性也正是蘇轍的《祭文與可學士文》的突出的藝術(shù)特點。白居易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文章是要以情動人的,沒有感情的文章,就像沒有生命的紙花,不管如何結(jié)構(gòu)嚴謹,語言華美,但由于沒有感情,味同嚼蠟總使人煩厭。蘇轍的這篇祭文,情濃似酒,故讀后不禁讓人“腸內(nèi)熱”。
蘇轍所以在祭文中表達出一種濃郁的哀親悼友之情,首先在于他同文與可有著深厚的親友關(guān)系。文與可是宋代詩人、畫家,蘇軾、蘇轍的表兄。他與蘇轍兄弟互贈詩畫,探討藝術(shù)的真諦,蘇軾曾寫過《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等文章,多次稱頌文與可的墨竹畫得精妙。蘇轍也寫過《墨竹賦》送給文與可。他們來往密切,友情篤深。爾后,蘇轍還將自己的大女兒許配給文與可的二兒子,兩人又在友情上發(fā)展了親情。所以,文與可的死使蘇轍非常哀傷。因此,《祭文與可學士文》中的濃郁感情只是蘇轍對親友深情的外化而已。
祭文首先追述,兩家不同尋常的關(guān)系:“與君結(jié)交,自我先人。舊好不忘,繼以新姻。鄉(xiāng)黨之歡,親友之恩。豈無他人,君則兼之。”先人,即故去的長輩。這里指蘇洵。他同文與可的結(jié)交,是從蘇洵開始的。舊好沒忘記,又互相結(jié)為兒女親家。鄉(xiāng)黨,即鄉(xiāng)里。蘇轍指出: 他同文與可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 鄉(xiāng)里、朋友、親戚。三層關(guān)系,文與可兼而有之。可見文與可在蘇轍心目中有著特殊的地位。這種三重關(guān)系的人逝世,豈能不在蘇轍心里卷起感情的波濤?
關(guān)系特殊是第一個抒情層次。第二個抒情層次是文與可逝世的時間很特殊:“君牧吳興,我官南京。從君季子,長女實行。君次于陳,往見姑嫜。使者未反,而君論亡。”與可被任命為吳興太守,蘇轍在南京做官。將長女嫁給與可的二兒子為妻。當時,文與可住在陳州,蘇轍派人送女兒去成親,送親的人還沒回,文與可卻突然去世了。兒女成親之日,本是喜慶的日子,偏在這時候,文與可逝世了。時間特殊,更令人悲傷。所以,在這個抒情層次的后面,蘇轍感情濃烈地寫道:“于何不淑,以至于斯?匪人所知,神實為之。”在這時候為什么如此不吉利? 以至達到這種程度?這實在是人所不明白的,是神有意為之嗎?
祭文的第三個抒情層次是筆蘸深情,追憶文與可的品德、文章、繪畫:“昔我愛君,忠信篤實。廉而不劌,柔而不屈。發(fā)為文章,實似其德。風雅之深,追配古人。翰墨之工,世無擬倫。人得其一,足以自珍。縱橫放肆,久而疑神。”蘇轍認為文與可忠誠老實,有個性; 性情柔和,但不肯屈從。有剛有柔,剛?cè)嵯酀歼m中而不過分。文如其人,詩文之美、可以追配古人。繪畫之精,當世沒有誰能相比。一般人只需獲得文與可的一個方面的成就,就足以珍視。縱橫放肆,形容文與可功力很深,無施不可,心手如一,爐火純青。越到后來越精進,疑已進入神境。對于文與可的道德、文章、藝術(shù)的記述,字里行間充滿了敬佩之情。蘇轍的為人是非常謹慎的,據(jù)《瑞桂堂暇錄》記載: 老泉攜東坡 (蘇軾號),潁濱 (蘇轍號) 謁張文定公。時方習制科業(yè)。文定與語奇之,館于齋舍。翌日,文定忽出大題,令人持與坡、潁云:‘請學士試擬。’文定密于壁間窺之。兩公得題,各坐致思。潁濱于題有疑,指以示坡,坡不言,舉筆倒敲幾上云:‘《管子注》’。潁濱疑而未決也。又指其次,坡以筆勾去,即擬撰以納?文定閱其文,益喜。勾去之題,乃無出處。文定欲試之也。次日,文定語老泉:‘皆天才,長者明敏尤可愛,然少者謹重,成就或過之。’所以二公皆愛文定,而潁濱感情尤深。”可見蘇轍的謹慎、穩(wěn)重,從小就如此。他常常不肯說過頭話,不肯夸飾。但是,在對文與可的文學藝術(shù)成就的評價上,顯然違背了蘇轍持重的一貫作風,這種略顯夸張的評價,正是感情的自然流露。
抒情的第四個層次是對文與可的逝世直接表達哀傷:“晚歲好道,耽悅至理。洗濯塵翳,湛然不起。病革不亂,遺書滿紙。嗟乎今日,見此而已。我欲哭君,神往身留。遺使往奠,涕灑橫流。絳幡素車,歸安故丘。”文與可晚年信佛,洗滌塵俗的蒙蔽,一心追求那深厚的佛理。病重而神志不亂,留下大量遺書。其中也有給蘇轍的信。“嗟乎今日,見此而已。”是對物在人亡的無窮感嘆。蘇轍想去靈前哭奠好友,但因事不能脫身,只能“神往身留”了。派人前去祭奠,忍不住眼淚橫流。這幾句的感情是深沉的。而且,由于想去祭奠也不能夠,更覺得悲痛。絳幡素車,這是指給文與可送殯的儀仗,用具。用這些送文與可的靈柩回到故鄉(xiāng)安葬。
這篇祭文正是作者將滿腔的感情,分四個抒情層次表現(xiàn)出來,一層寫特殊關(guān)系;二層寫文與可去世的特殊時間;三層寫其獨具的品德和成就;四層寫文與可的歸宿。這樣就層次分明地將哀悼之感表達出來了。由于感情濃烈,故此祭文雖短,卻有較大的感染力量。
祭文有用散體的,也有用韻體的。這篇祭文是韻體,不但句式整齊,而且押韻,讀來瑯瑯上口,如泣如訴,這種形式也便于感情的表達。所以,因情運用形式,選擇形式為了表現(xiàn)感情,這正是《祭文與可學士文》的另一個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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