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公理”之所在》原文與賞析
在廣州的一個“學者”說,“魯迅的話已經說完,《語絲》不必看了。”這是真的,我的話已經說完,去年說的,今年還適用,恐怕明年也還適用。但我誠懇地希望他不至于適用到十年二十年之后。倘這樣,中國可就要完了,雖然我倒可以自慢。
公理和正義都被“正人君子”拿去了,所以我已經一無所有。這是我去年說過的話,而今年確也還是如此。然而我雖然一無所有,尋求是還在尋求的,正如每個窮光棍,大抵不會忘記銀錢一樣。
話也還沒有說完。今年,我竟發見了公理之所在了。或者不能說發見,只可以說證實。北京中央公園里不是有一座白石牌坊,上面刻著四個大字道,“公理戰勝” 么? ——Yes,就是這個。
這四個字的意思是“有公理者戰勝”,也就是“戰勝者有公理”。
段執政有衛兵,“孤桐先生”秉政,開槍打敗了請愿的學生,勝矣。于是東吉祥胡同的“正人君子”們的“公理”也蓬蓬勃勃。慨自執政退隱,“孤桐先生”“下野”之后,——嗚呼,公理亦從而零落矣。那里去了呢?槍炮戰勝了投壺,阿!有了,在南邊了。于是乎南下,南下,南下……
于是乎“正人君子”們又和久違的“公理”相見了。
《現代評論》的一千元津貼事件,我一向沒有插過嘴,而“主將”也將我拉在里面,亂罵一通,——大約以為我是“首領”之故罷。橫豎說也被罵,不說也被罵,我就回敬一杯,問問你們所自稱為“現代派”者,今年可曾幡然變計,另外運動,收受了新的戰勝者的津貼沒有?
還有一問,是: “公理” 幾塊錢一斤?
【析】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以英國、法國為首的協約國宣揚他們打敗德、奧等同盟國是“公理戰勝強權”,凡戰勝國都立碑紀念。中國北洋軍閥政府曾宣布加入協約國一方,所以也在北京中央公園(今中山公園) 建立了 “公理戰勝” 的牌坊 (1953年已改為 “保衛和平”)。
這實在是打腫臉充胖子的可笑舉動。首先中國所謂也“參了戰”,不過是派了幾千名廉價的勞工到歐洲戰場為協約國賣苦力,他們大多數成了帝國主義國家的炮灰。其次,中國也算“戰勝國”,卻無法收回戰敗國德國在我國山東的特權;“戰勝國”會議的巴黎和會居然又將這特權轉讓給另一“戰勝國”日本。由此,激發了現代中國歷史上著名的五四運動。所以,“公理戰勝”的牌坊立在北京的土地上,實在是對中國人民的極大嘲弄!為此,許多正直的作家都寫過或聲討、或鄙夷、或嘲諷的文章。魯迅不僅在許多篇雜文中提過這塊恥辱碑,到1927年10月,為了反擊“現代評論”派對自己的誣蔑,他又順手拈起“公理戰勝”的舊事,向“正人君子” 們回敬一槍。
“廣州的一個‘學者’”到底指誰,不詳;但多半是“現代評論”派觀點的人。他們說的“魯迅的話已經說完,《語絲》不必看了”,是暗示魯迅在與 “現代評論”派的論爭中沒有 “公理”,只好離開北京,逃來廣州。《語絲》也因此失去主將,快收場了,沒戲看了。魯迅素來對這些冷鏢暗箭毫不介意,而且常常隨手接過來,回射過去。他先故意講自己無話可說,因為“公理和正義都被 ‘正人君子’ 們拿去了”,但自己卻 “還在尋求”。“尋求”的結果,“竟發現公理之所在了”,那就是北京中央公園那塊碑坊。因為見到它,又進一步覺得“正人君子” 們的可笑與可鄙。
如前所述,“公理”二字,完全是欺世盜名,完全是強權者的遮羞布和裝飾品,“公理戰勝”本意是“有公理者戰勝”,這無疑是對的。但從立碑的那些“戰勝者”蠻不講理的所作所為看來,倒好像是“戰勝者有公理”!從“有公理者戰勝”到“戰勝者有公理”,雖然只是詞序上的簡單調換,意思卻大不相同,因果關系完全顛倒,因為有許多戰勝者,特別在今天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里,倒是沒有公理的。魯迅巧妙地玩弄一下文字游戲,是對強權者、霸道者、形形色色的狐假虎威者的諷刺。
文章緊接著舉的例子都是反語: 段祺瑞下令開槍屠殺愛國學生,章士釗當司法總長兼教育總長倚權撤銷魯迅的職務,都取得了 “勝利”,難道這些 “戰勝者”們真的有公理嗎?“東吉祥胡同的‘正人君子’們,”即“現代評論”派的資產階級文人們,他們當時在政治上暗中依靠北洋軍閥政府,對進步文化陣營大加譏刺誣蔑,也是一副自認為“勝利”的模樣,難道他們也真的擁有公理嗎?果不其然,當段祺瑞、章士釗倒臺后,“現代評論” 派也一蹶不振,他們的 “公理亦從此零落”。看到國民革命日漸一日勝利的趨勢,他們覺得必須另找出路,“于是乎南下,南下,南下……”,投靠新的勝利者。因為 “戰勝者有公理”嘛! 于是,“現代評論派” 的 “ ‘正人君子’ 們又和久違的 ‘公理’ 相見了”。就這樣,北方強則靠北,南方勝又投南。“現代評論”派的“公理”在哪里?原來在“戰勝者”手里。魯迅就這樣從“公理戰勝”四個字的巧妙“解釋”中,戳穿了 “現代評論” 派的偽善面目。
下面一段重提“現代評論”派通過章士釗接受段祺瑞一千元津貼的事,進一步證明了這些“正人君子”們的卑鄙。最后兩問:“收受了新的戰勝者的津貼沒有?”“ ‘公理’ 幾塊錢一斤?”是挾著上文的凌厲文勢,對“現代評論”派兩記有力的耳光。
《“公理”之所在》文章雖短,卻構思奇巧。文章開頭欲擒故縱,起筆平淡拙實;行文將到一半,奇峰突起,從“公理戰勝”引申開來,由這塊人所共唾的恥辱標志,聯系到“現代評論”派的無恥卑鄙。舉例簡短有力,斥問中夾以幽默,結末以質問收束,義正詞嚴,令偽善者無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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