澀灘鳴嘈嘈,兩山足猿猱。
白波若卷雪,側石不容舠。②
漁子與舟人,撐折萬張篙。
李白的一生大半在浪游中渡過,與山水名勝可謂結下了不解之緣,”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是他的自白也是他的自負。在他留給我們的大量山水詩中,不但表現了這位天真浪漫的詩人對大自然美景的欣賞和愛好,也表現出他放縱不羈的性格和正直偉岸的情操。他所喜愛的山水往往不是細草微風的湖畔,幽雅靜謐的林泉,而是天外的飛瀑,白波九道的大江,以至令人驚恐戰慓的深林層巔、虎嘯猿啼,這特別契合他那叛逆不羈的性格,特別能表現他那每每苦悶又時時尋求解脫的靈魂。這首 《下涇縣陵陽溪至澀灘》所表現的正是這種情趣和愛好,這種秉性和節操。
此詩寫于唐玄宗天寶十三年(754)詩人游歷江南之時,其具體的行蹤是: 首先由宣城沿江來到銅陵,寫了 《銅官山醉后絕句》、《宿五松山下荀媼家》諸詩,然后再往南經青陽,盤桓于涇川汪倫的莊園,贈別汪倫后沿凌陽溪,經澀灘、三門、六刺諸灘,超太平湖(今安徽黃山市內)而達黃山,途中寫下了這首吟誦澀灘的樂府詩。(其行蹤見拙作 《中學古詩文巧辨。“贈汪倫”考》 安徽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
凌陽溪,發源于今安徽青陽南百里的凌陽山,向東南于涇縣境內注入長江的支流青弋江。此河在皖南層巒中曲折沖撞,兩岸陡峭,水勢湍急,有著名的三門、六刺、澀灘等險灘,過了澀灘,水面則豁然開朗,流勢平緩,在黃山之側匯聚成太平湖。詩人在詩中用夸張而形象的語言描繪出凌陽河上最后一個險灘的險狀: 兩岸陡峭,水聲如雷;水道狹窄,水勢湍激;在那如獅如吼雷鳴般的水聲和連山噴雪般的波濤前,舟子們往往手足無措,撐折萬桿竹篙。但請注意,如果把詩人在此的情緒理解成對險灘的驚恐和愁怨,并未把握住此詩的基調,我認為其情緒的內核應是對大自然壯麗景象的贊嘆和折服。《蜀道難》 中的 “以手撫膺坐長嘆”;《夢游天姥吟留別》 中的 “栗深林兮驚層巔”;《橫江詞》 中的 “人道橫江好,儂道橫江惡。猛風吹倒天門山,白浪高于瓦官閣”,這些詩中盡管都有“嘆”、“驚栗”、“惡”等字,但都不是表現對高山險水的驚懼和愁怨,而是意在抒發對大自然壯美景象的驚嘆和折服,表現了詩人對奇險山水的贊美,也反映了詩人那種至奇至險也即至美的審美心態。應當說,這首描寫澀灘的詩與上述諸詩的基調是一致的。
當然,亦如前所述,熱愛奇險,追求一種動態的富有氣勢的山水美,這只是此詩中流露出的詩人情趣和性格的一個方面。內核的另一面則是要借這種沖決萬壑、噴雪濺珠的湍溪來表達他要求擺脫一切羈絆、叛逆狂放的性格。這種思想傾向,似乎在此詩中表現得還不甚顯豁,但只要看一看他在澀灘之前三門、六刺灘上寫的另一首詩就很清楚了。此詩題為 《下陵陽沿高溪三門、六刺灘》,詩中寫到:“三門橫峻灘,六刺走波瀾。石驚虎伏起,水狀龍縈盤。何慚匕里瀨,使我欲垂竿。”詩中寫了六門、六刺灘虎伏龍盤的水勢和波瀾乍起的驚湍,所得的結論則是: 它簡直象是富春江上的七里瀨,我可以象東漢嚴子陵那樣在此隱居垂釣。以驚湍直下沖決萬壑的水勢喻己尋求解脫、超塵脫俗的情懷,在此詩中已明白點破。與 《下涇縣陵陽溪至澀灘》 相比,寫作時間相近,情趣也相同,只不過一個隱晦、一個顯豁罷了。應當說,這也是李白賜金放還之后,客梁園、游東魯、下江南這一階段歸隱與進取,頹放與振作這組無法解脫的矛盾,從一個側面真實的流露。
這首詩在藝術上也有不少卓絕之處。在材料的選取和處理上,看似漫不經心、信心拈來,實際上經過了精心的安排。首先在構圖上采用了由面到點,層層縮小之法。“澀灘鳴嘈嘈,兩山足猿猱”,是詩人對澀灘的總體印象,是幅鳥瞰圖;“白波若卷雪,側石不容舠”則把視點由整個澀灘凝聚到灘上的波濤和濤上的小舟;“漁子與舟人,撐折萬張篙”,再把焦點投聚到舟上的漁子和篙師身上。這種構圖方式使我們很容易聯想起后人柳宗元的《江雪》和歐陽修的 《醉翁亭記》。柳在 《江雪》 中亦是由千山萬徑到江上的孤舟,再到舟上的蓑笠翁,最后把焦點凝聚到一根橫亙于天地的釣竿之上。《醉翁亭記》 中先由環滁諸山寫起,最后點出釀泉之上的醉翁亭,用的亦是層層縮小之法。這種寫法的長處就在于它運用了一個視覺原理: 視覺范圍不斷縮小,視點卻在不斷放大,范圍和清晰度正好成反比。從美學的內涵來說也是如此: 南宋的山水畫家馬遠、麥珪等不再象北宋的關仝、范寬那樣去表現“大嶺晴云”、”谿山行旅”,還著意地表現“殘山剩水”,甚至山巖一角、半截老枝,從畫面上看,對象、場景似乎小了,但其美學的意蘊卻更大了: 哪里沒有小橋流水、孤舟獨釣?哪里又沒有一角山石、半截老枝呢?物體盡管更具體更細小、普通性反而更大更廣泛。李白在此詩中由皖南層巒中的澀灘而至顛簸于波濤之上的小舟,再推出奮力向前的舟子和紛紛折斷的竹篙,這就象電影中的搖景一樣緩緩推出一個特寫鏡頭,使讀者對澀灘的險絕和舟人的拼搏精神都留下了極為強烈的印象。這個形象的美學意義早超出了澀灘、舟子的范圍,賦予人們對人生、對事業更為深刻的啟迪。
另外,在這短短的六句之中,詩人也調動了色彩、音響等多種手段,使這首小詩居然成了五音繁會的樂章,表現出詩人巨大的藝術才力。“澀灘鳴嘈嘈,兩山足猿猱”是從聽覺來渲染水的聲威。山下是碰崖轉石、萬壑雷鳴的水面,山上是屬引凄厲,哀轉久絕的猿啼,一上一下;一雄渾,一凄清;一主調、一陪襯,構成了澀灘之水的氣勢和聲威。下句的“白波若卷雪,側石不容舠”則是從視覺寫水之形、波之態。水道狹窄,似乎連一只小船也難通過。水道愈窄,當然水勢愈急,濤如卷雪,自在情理之中了。李白在 《橫江詞》 中說:“浙江二月何如此,濤似連山噴雪來”,那還是在形容寬闊的長江,在狹窄的陵陽溪上驚濤卷雪,恐怕就更加險急了。最后兩句”漁子與舟人,撐折萬張篙”則是在視覺之中聯想聽覺,集中抓住澀灘最驚險的一瞬加以定格。江南諸河溪,因水淺無法用舵漿,只能用竹篙在小舟前后來回撐行。水淺流急,自然容易擱淺撞崖;竹篙點水,前后來回,更需要出色的駕駛本領。詩人不寫船工之頑強,也不寫水流之險激,只是抓住“撐折萬張篙”這個瞬時加以夸張描寫,從而引起我們的聯想:在砰訇的水聲中不斷傳來竹篙的折斷聲,怎能不引起我們對水勢湍急的驚嘆,又怎能不引起我們對篙師頑強的嘆服呢?總之,在這短短的六句之中,雷鳴的水聲,猿猱的哀鳴,竹篙的折斷聲,小舟的撞擊聲,再加上陡峭的山崖,狹窄的水道,如雪的波濤,,側石而進的小舟和紛紛折斷的竹篙——從音響和形體上構成了一幅動態感異常強烈的澀灘行舟圖。形在目前,音猶在耳,當然會給人留下異常強烈的印象。
至于這首詩語言上的通俗淺白,民歌的風味,也反映了李白樂府詩的共同特色和藝術傾向,這里不再贅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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