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十四年的“讀經”》原文與賞析
自從章士釗主張讀經以來,論壇上又很出現了一些論議,如謂經不必尊,讀經乃是開倒車之類。我以為這都是多事的,因為民國十四年的“讀經”,也如民國前四年,四年,或將來的二十四年一樣,主張者的意思,大抵并不如反對者所想像的那么一回事。
尊孔,崇儒,專經,復古,由來已經很久了。皇帝和大臣們,向來總要取其一端,或者“以孝治天下”,或者“以忠詔天下”,而且又“以貞節勵天下”。但是,二十四史不現在么?其中有多少孝子,忠臣,節婦和烈女?自然,或者是多到歷史上裝不下去了;那么,去翻專夸本地人物的府縣志書去。我可以說,可惜男的孝子和忠臣也不多的,只有節烈的婦女的名冊卻大抵有一大卷以至幾卷。孔子之徒的經,真不知讀到那里去了;倒是不識字的婦女們能實踐。還有,歐戰時候的參戰,我們不是常常自負的么?但可曾用《論語》感化過德國兵,用《易經》咒翻了潛水艇呢?儒者們引為勞績的,倒是那大抵目不識丁的華工!
所以要中國好,或者倒不如不識字罷,一識字,就有近乎讀經的病根了。“瞰亡往拜”“出疆載質”的最巧玩藝兒,經上都有,我讀熟過的。只有幾個胡涂透頂的笨牛,真會誠心誠意地來主張讀經。而且這樣的腳色,也不消和他們討論。他們雖說什么經,什么古,實在不過是空嚷嚷。問他們經可是要讀到像顏回,子思,孟軻,朱熹,秦檜 (他是狀元),王守仁,徐世昌,曹錕,古可是要復到像清 (即所謂“本朝”),元,金,唐,漢,禹湯文武周公,無懷氏,葛天氏?他們其實都沒有定見。他們也知不清顏回以至曹錕為人怎樣,“本朝”以至葛天氏情形如何;不過像蒼蠅們失掉了垃圾堆,自不免嗡嗡地叫。況且既然是誠心誠意主張讀經的笨牛,則決無鉆營,取巧,獻媚的手段可知,一定不會闊氣;他的主張,自然也決不會發生什么效力的。
至于現在的能以他的主張,引起若干議論的,則大概是闊人。闊人決不是笨牛,否則,他早已伏處牖下,老死田間了。現在豈不是正值“人心不古”的時候么?則其所以得闊之道,居然可知。他們的主張,其實并非那些笨牛一般的真主張,是所謂別有用意;反對者們以為他真相信讀經可以救國,真是 “謬以千里” 了!
我總相信現在的闊人都是聰明人;反過來說,就是倘使老實,必不能闊是也。至于所掛的招牌是佛學,是孔道,那倒沒有什么關系。總而言之,是讀經已經讀過了,很悟到一點玩意兒,這種玩意兒,是孔二先生的先生老聃的大著作里就有的,此后的書本子里還隨時可得。所以他們都比不識字的節婦,烈女,華工聰明;甚而至于比真要讀經的笨牛還聰明。何也?曰:“學而優則仕”故也。倘若“學”而不“優”,則以笨牛沒世,其讀經的主張,也不為世間所知。
孔子豈不是“圣之時者也”么,而況“之徒”呢?現在是主張“讀經”的時侯了。武則天做皇帝,誰敢說“男尊女卑”?多數主義雖然現稱過激派,如果在列寧治下,則共產之合于葛天氏,一定可以考據出來的。但幸而現在英國和日本的力量還不弱,所以,主張親俄者,是被盧布換去了良心。
我看不見讀經之徒的良心怎樣,但我覺得他們大抵是聰明人,而這聰明,就是從讀經和古文得來的。我們這曾經文明過而后來奉迎過蒙古人滿洲人大駕了的國度里,古書實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讀一點就可以知道,怎樣敷衍,偷生,獻媚,弄權,自私,然而能夠假借大義,竊取美名。再進一步,并可以悟出中國人是健忘的,無論怎樣言行不符,名實不副,前后矛盾,撒誑造謠,蠅營狗茍,都不要緊,經過若干時侯,自然被忘得干干凈凈;只要留下一點衛道模樣的文字,將來仍不失為“正人君子”。況且即使將來沒有“正人君子”之稱,于目下的實利又何損哉?
這一類的主張讀經者,是明知道讀經不足以救國的,也不希望人們都讀成他自己那樣的;但是,耍些把戲,將人們作笨牛看則有之,“讀經”不過是這一回耍把戲偶爾用到的工具。抗議的諸公倘若不明乎此,還要正經老實地來評道理,談利害,那我可不再客氣,也要將你們歸入誠心誠意主張讀經的笨牛類里去了。
以這樣文不對題的話來解釋“儼乎其然”的主張,我自己也知道有不恭之嫌,然而我又自信我的話,因為我也是從 “讀經”得來的。我幾乎讀過十三經。
衰老的國度大概就免不了這類現象。這正如人體一樣,年事老了,廢料愈積愈多,組織間又沉積下礦質,使組織變硬,易就于滅亡。一面,則原是養衛人體的游走細胞 (Wanderzelle) 漸次變性,只顧自己,只要組織間有小洞,它便鉆,蠶食各組織,使組織耗損,易就于滅亡。俄國有名的醫學者梅契尼珂夫 (EliasMetschnikov) 特地給他別立了一個名目: 大嚼細胞(Fresserzelle)。據說,必須撲滅了這些,人體才免于老衰;要撲滅這些,則須每日服用一種酸性劑。他自己就實行著。
古國的滅亡,就因為大部分的組織被太多的古習慣教養得硬化了,不再能夠轉移,來適應新環境。若干分子又被太多的壞經驗教養得聰明了,于是變性,知道在硬化的社會里,不妨妄行。單是妄行的是可與論議的,故意妄行的卻無須再與談理。惟一的療救,是在另開藥方: 酸性劑,或者簡直是強酸劑。
不提防臨末又提到了一個俄國人,怕又有人要疑心我收到盧布了罷。我現在鄭重聲明:我沒有收過一張紙盧布。因為俄國還未赤化之前,他已經死掉了,是生了別的急病,和他那正在實驗的藥的有效與否這問題無干。
十一月十八日。
【析】 魯迅一生,曾三次參加批判尊孔讀經的大戰役。《狂人日記》、《十四年的“讀經”》和《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是他在這些戰役中的代表作。
《十四年的“讀經”》針對的是1925年的文化思想逆流。魯迅從新的高度、新的視角來剖析問題。
首先,作者把主張讀經者分為兩類。一類是提倡者,即闊人、“聰明人”。他們似乎正而八經地提倡尊孔讀經,但本意卻是“假借大義,竊取美名”。另一類則是“誠心誠意地來主張讀經”的“胡涂透頂的笨牛”,是闊人的盲從者。他們雖然嚷嚷什么“讀經”,只是人云亦云,自己并沒有定見。這嚷嚷就像“蒼蠅們失掉了垃圾堆,自不免嗡嗡地叫”。魯迅通過對這兩類人的心態、境遇等的比較,把他們嚴格地區分開來,這就使“聰明人”成為少數中的少數,從而幫助人們認準目標,集中注意力。
其次,魯迅指出,當時的抗議者沒能擊中要害;而只有認識上的 “準”,才能達到打擊的 “狠”。
從“五四”運動以來,文化思想界高喊打倒孔家店的口號,批判尊孔讀經已成為時代的滾滾洪流。但是,人們的認識參差不齊。不少人只是就事論事,例如說“經不必尊,讀經乃是開倒車之類”。隨著斗爭的發展,這類批判就越來越顯得迂闊了。這因為提倡者明明知道讀經不足以救國,提倡讀經,并非他們的本意,“不過是這一回耍把戲偶爾用到的工具” 罷了!
魯迅曾說: 寫論辯文,不要“歷舉對手之語,從頭至尾,逐一駁去”,而要抓牢問題的核心,“正對 ‘論敵’之要害,僅以一擊給與致命的重傷”①。章士釗等人的主張,其要害就是既迎合了高層統治者的政治需要,又滿足自己 “目下的實利”。文章指出,他們之所以 “闊”,就因為善于獻媚、弄權,而這些手段,乃是從《論語》上“瞰亡往拜”等學來的。魯迅一貫注意透過某些人“峨冠博帶的禮堂上的陽面的”種種表現,洞察 他們陰面的隱藏極深的用心和五花八門的戰法”②,并且說自己的這一認識,“也是從 ‘讀經’ 得來的。我幾乎讀過十三經”。他如同 《野草·這樣的戰士》中的戰士,不相信敵人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的誓言,那怕他們用護心鏡作證。戰士成竹在胸地舉起投槍,“微笑,偏側一擲,卻正中了他們的心窩”!《十四年的“讀經”》的回馬槍刺得十分準而狠!反映出作為思想家、戰略家的魯迅的戰斗風采!
最后,把對“讀經”問題的批判,提高到國家興亡的高度來認識。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中,魯迅談及眾多的愚民挖雷峰塔的磚,從而導至了塔的傾倒。別有用心的提倡讀經的人遠及不明事理的愚民可惡,他們在戕害著中國的生機。因此,魯迅反對強盜式和奴才式的破壞,主張為改革而掃除舊物。他說對統治者提倡讀經,不必學究式地和他們“評道理,談利害”,而應該采用激烈的手段,像對待大嚼細胞一樣,服用酸性劑甚至強酸劑③。魯迅曾說,“改革最快的還是火與劍”④。這火與劍,就是使國家、民族得救的強酸劑。在1923年,魯迅認為“戰斗不算好事情,我們也不能責成人人都是戰士,那么,平和的方法也就可貴了”⑤。寫《十四年的“讀經”》時,他已經否定了和平手段,思想認識已向前邁進了一大步!
該文末段提及盧布說,對那些誣蔑革命者收受盧布的謬論擲以投槍。出其不意,攻其無備,隨時注意給敵人以殺傷。文章的筆鋒尖銳、潑辣,同時洞幽燭隱,把對手隱藏很深的用心揭露無遺并加以無情的抨擊——這每每被人貶之為刻毒!其實,這正是戰斗作者的遠見卓識和錚錚鐵骨的體現!
上一篇:魯迅詩歌《別諸弟三首庚子二月》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魯迅雜文《廈門通信(二)》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