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祖范
我輩鐘情故自長,別于垂老更難忘。
不如晨牝兼獅吼,少下今朝淚幾行!
悲思三月損容肌,霜益粘須鬢益絲。
恐負平生憐我意,從今不忍復相思。
“悼亡”一詞原本泛用于生者對死者的悼念。西晉初年,潘岳以“悼亡”為題寫詩悼念亡妻,由于寫得哀感動人,十分成功,此后,“悼亡”就成了悼念亡妻的專稱。在我國古代詩史上,悼亡之作如林,其中突出的,除潘岳所作以外,有唐人元稹的《遣悲懷三首》,宋人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賀鑄的《鷓鴣天》(重過閶門萬事非)。悼亡詩詞最常見的寫法為追憶雙飛的恩愛,嘆息孤棲的凄涼。陳祖范的這兩首《悼亡詩》,卻能跳出前人窠臼,以獨特的寫法、嶄新的面貌于眾多的悼亡之作中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第一首用反寫訴說自己的哀傷。前兩句先從正面落筆。“我輩”,我們這些人,詩中特指詩人自己與妻子;“故自”,本來就;“別”,是說妻子長逝。上句說,自己與妻子婚后一直相親相愛——這是悼亡的感情基礎;次句說,晚年妻子去世,一輩子相依為命而忽然失去伴侶,自己的老境十分凄涼。次句直接說到了“悼亡”,句中的“更”與首句的“故”相呼應,句意遞進一層,極言恩愛夫妻不到頭的痛苦莫名。后兩句反說。詩人無法擺脫時時啃嚙著他的心的現實的痛苦,便轉而設想,如果自己的妻子是一個悍婦,那就不致于如此痛苦了。“晨牝”、“獅吼”,都喻指悍婦。“晨牝”,即母雞司晨(報曉)。《尚書·牝誓》:“古人有言曰:‘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獅吼”,用宋人陳慥(字季常,自號龍邱先生)的典故。陳慥好賓客,喜畜聲妓。妻柳氏絕兇妒,故蘇軾以詩相戲:“龍邱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事見洪邁《容齋隨筆·三筆》“陳季常”條。后遂以河東獅、河東獅吼稱悍婦或悍婦的發怒,如話本《快嘴李翠蓮》:“從來夫唱婦相隨,莫作河東獅子吼。”《紅樓夢》第七十九回以“河東吼”稱潑悍的夏金桂。“不如”二句表明,詩人企圖在假想中求得解脫。這就愈見出詩人無法擺脫現實中的痛苦。通過反寫,詩人的傷痛愈見深重了。
第二首從妻子一方構想,透過一層傳達出自己的悲苦之情。前兩句仍然先從正面落筆。妻子去世三個月來,自己一直沉浸在悲哀的思念中,已是形銷骨立,容貌大變。尤其是本已花白的胡須與鬢發,變得愈來愈白了。“霜”,取其白色;“絲”,意為如蠶絲之白。《禮記·問喪》說:“夫悲哀在中,故形變于外也。”故蘇軾悼亡詞說:“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但蘇軾詞作于妻子去世十年以后,相逢不識尚在情理之中,而此詩作者則是在妻子去世才三月即已迅速衰老,不免令人乍見驚嘆,其悲痛之強烈更是不言而喻了。由此詩人忽然想到,這樣下去,對得起在世時對自己倍加愛憐的妻子嗎?從而轉出后兩句的一層新意:出于對妻子舊情的懷戀,詩人表示今后要愛惜身體,不再相思。而懷戀舊情本身,卻正是詩人思念之情的深入而曲折的表現。在用字上,“恐負”、“不忍”等滿含感情的詞語,也透露出詩人對亡妻感情之深摯。
以上兩詩都采用正寫反接的寫法。正面抒情,直寫悲痛;意猶未已,叉出想頭,又以反接見意。正寫見出感情的深摯,成為反接的必要鋪墊;反接是詩人深情的折射與拓展,反過來又深一層回映出詩人的悲痛之情。陳祖范在其《司業詩集》自序中論詩主張表現“真性情”。紀昀評陳祖范為:“其詩直抒胸臆,不煩繩削。于古人中去白居易為近。敖陶孫所謂事事言言皆著實者也。”(《四庫全書總目·司業詩集提要》)所論均有助對這兩首《悼亡》詩的認識。王世貞有一段論前人詩作的話:“陸士衡之‘來日苦短,去日苦長’,傅休奕之‘志日惜日短,愁人知夜長’,張季鷹之‘榮與壯俱去,賤與老相尋’,曹顏遠之‘富貴他人合,貧賤親戚離’,語若卑淺,而亦實境所就,故不忍多讀。”(《藝苑卮言》卷三)其中“語若卑淺,而亦實境所就,故不忍多讀”,更可以看成是對陳祖范的《悼亡》詩的確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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