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劇曲鑒賞辭典·明代劇曲·明代傳奇·崔時佩·李日華《南西廂記·倩婢請生》原文與翻譯、賞析
【花心動】 (貼上) 半萬賊兵,卷浮云片時掃盡。孤兒幼女,死里逃生。列山靈,陳水陸,張君瑞合當欽敬。老夫人著我去請張先生,必是與小姐成親。我想起來,一家若無張先生,這性命其實難保也。
【步步嬌】 (貼)憑著他善武能文書一紙,早醫可了相思病。薄衾單枕有人溫,鳳帳鴛幃,早則不冷。今日東閣玳筵開,煞強似西廂和月等。道猶未了,早到書院中了。張先生,開門,開門。
【前腔】 (生上) 客館蕭條春欲盡,碧草埋芳徑。(貼咳嗽介) (生) 隔窗兒嗽一聲。是誰?(貼)是我。(生) 他啟朱唇,急來答應。敢問紅娘姐到此有何話說?(貼) 老夫人著我來請先生赴席。(生) 如此,小生便行。(貼) 秀才們聞道請,卻便似聽了將軍令。(生)紅娘姐,此席為何而設?
【宜春令】 (貼) 第一來為壓驚,第二來因謝承。(生)擺列甚么茶飯?(貼) 殺羊茶飯。(生)敢是未曾完備? (貼) 來時早已安排定。(生)請何人相陪?(貼) 斷閑人不會親鄰,請先生和俺鶯鶯匹聘。(生) 如此,小生謹依嚴命。(貼) 我只見他,歡天喜地,謹依來命。(生看地顧影介)(貼) 張先生,你為何看了地下,走來走去? (生) 小生客邊乏鏡,聊借天光,以照吾影耳。
【五供玉交枝】 (貼) 來回顧影,文魔秀士欠酸丁。(生)紅娘姐,你看我兩鬢如何?(貼) 下工夫將頭顱來掙,遲和疾擦倒蒼蠅。光油油耀花人眼睛,酸溜溜螫得牙根冷。天生這個后生,天生那般俊英。(貼)張先生,我有一句話要對你說。(生) 但說不妨。
【玉嬌鶯兒】 (貼)今宵歡慶,我鶯鶯何曾慣經,你須索要款款輕輕。燈兒下共交鴛頸,端詳可憎。誰無志誠,你兩人今夜親折證。(生)謝芳卿,謝紅娘姐錯愛,成就了這姻親。(生)敢問紅娘姐,那里有甚么景致?
【解三酲】 (貼) 玳筵前香焚寶鼎,繡簾外風掃閑庭。落紅滿地胭脂冷,白玉欄桿花弄影。(生)更有甚么好處? (貼)準備著鴛鴦夜月銷金帳,孔雀春風軟玉屏。(生)有甚么樂器么? (貼) 合歡令,有鳳簫象板,錦瑟鸞笙。
【前腔】 (生)可憐我書劍飄零無厚聘,感不盡姻親事有成。新婚燕爾安排定,除非是折桂手報答前盟。我如今博得個跨鳳乘鸞客,到晚來臥看牽牛織女星。非僥幸,受用的珠圍翠繞,結果了黃卷青燈。
【前腔】 (貼)憑著你滅寇功勛舉將能,卻不道兩字功名未有成。為甚么鶯鶯心下十分順,只為君瑞胸藏百萬兵。專請你有恩有義閑中客,回避了無是無非廊下僧。夫人命,道足下不須推托,和賤妾即便同行。
【尾聲】 (貼) 老夫人專意等,(生) 常言道恭敬不如從命。(貼)張先生,是必早些來。休使紅娘再來請。
《南西廂記》 情節與元王實甫雜劇 《西廂記》 略同,相異之處主要在于作者將原劇的北曲一律改成南曲來演唱,作品體制也相應轉化成南戲的樣式。這里所選的套曲敘寫紅娘奉命來請張君瑞赴宴的經過情形,將紅娘的活潑俏皮與張生的志誠癡心相對照,既突出了人物性格,又增強了作品的戲劇效果。
首曲 【花心動】 由紅娘說明前因,將戲劇情境引向深入。此前叛將孫飛虎率同五千賊眾圍住普救寺,欲擄走鶯鶯小姐。崔老夫人聲言有能退賊者,即將鶯鶯許之為妻。張生自告奮勇,作書請來故友白馬將軍杜確,解了普救之圍。曲中所謂的 “半萬賊兵,卷浮云片時掃盡。孤兒幼女,死里逃生” 即指此而言。“列山靈,陳水陸,張君瑞合當欽敬” 幾句則進一步交代了崔老夫人鋪設席面、準備宴請張生的當下事實。“列山靈,陳水陸”意指擺列山珍海味,“合當”為應當之意。劇作由紅娘 “張君瑞合當欽敬” 和 “一家若無張先生,這性命其實難保也” 的真誠感嘆和“老夫人著我去請張先生,必是與小姐成親”的暗自猜測,引出下面【步步嬌】 一曲中對張生的贊賞之辭及對崔、張姻緣的美麗想象。在這一曲中,紅娘悄悄忖度,鶯鶯與張生兩下相互有情,這一次文武雙全的張君瑞憑一封書信退卻五千強敵,姻緣有份,原先的相思病自然不藥而愈。新房之中,其暖如春,與孤衾獨枕、寂寞冷清的舊日光景當迥然有別。老夫人東閣開筵,成全二人好事,君瑞也就用不著再到寺內西廂月下等候意中人出來了。曲辭中的 “鳳帳鴛幃” 指的是新房中的婚床;“玳筵” 系玳瑁筵的省稱,意指豐盛豪華的酒席; “煞強似” 則有遠遠勝過之意。在以上兩曲中,紅娘先是認定張生退敵有功,“合當欽敬”,繼則設想老夫人兌現諾言、促成崔、張姻緣后小夫妻恩愛的美妙光景,心心念念牽記的都是別人的喜怒哀樂、別人的幸與不幸,這一系列的揣測和聯想無形中已將紅娘知恩圖報、熱心為人的個性特征細致準確地勾勒了出來。
接下來的 【前腔】 重復使用前一曲調,敘寫張生與紅娘見面的情景。“客館蕭條春欲盡,碧草埋芳徑” 兩句情景交會,借暮春時節寄居之處的蕭條氛圍襯托出張生相思日深的抑郁情懷,以欲揚先抑的手法刻畫張生易變的心理狀態。張生聞聽有人 “隔窗兒嗽一聲”,便即出言動問,等到紅娘 “啟朱唇,急來答應”,并傳達了老夫人邀請赴席的意思后,他感覺中已認定好事臨頭,原有的消沉情緒一掃而空,迫不及待便要動身,因而惹來紅娘善意的嘲笑: “秀才們聞道請,卻便似聽了將軍令。” 為了掩飾尷尬,也為了證實心中的猜想,張生特意穩住情緒,向紅娘打探設席請客的原因。在兩人的對答中,曲辭自然而然進入下面的 【宜春令】 和 【五供玉交枝】 兩部分。紅娘告訴張生,老夫人請他赴席 “第一來為壓驚”,“第二來因謝承”,即要答謝他的相救之恩。此時的張生急欲偵知老夫人是否會實踐前言,促成他與鶯鶯的婚事,卻又不好意思直接詢問,便遠兜遠轉,通過 “擺列甚么茶飯”、“敢是未曾完備” 之類的問題旁敲側擊,希望能不露聲色地探知究竟。紅娘可能是未能體會到張生的這種心情,也可能是明知他著急,偏要開開玩笑,所以只是不緊不慢地拿 “殺羊茶飯” 和 “來時早已安排定” 等話來回應。直到張生鍥而不舍地問出 “請何人相陪” 之語,她才最后交底: “斷閑人不會親鄰,請先生和俺鶯鶯匹聘。” 一言既出,張生喜不自勝,口道 “謹依來命” 而舉止失措,有類癲狂。這一切盡數落在紅娘眼里,當即給予評論。一則曰: “我只見他,歡天喜地,謹依來命。” 二則曰: “來回顧影,文魔秀士欠酸丁。” 三則曰: “下工夫將頭顱來掙,遲和疾擦倒蒼蠅。光油油耀花人眼睛,酸溜溜螫得牙根冷。” 言語間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以夸張的漫畫手法勾繪出張生這個癡情種子可愛復可笑的喜劇形象。句中 “文魔” 系 “書癡” 的同義語; “秀士” 即 “秀才”; “欠” 為 “風欠” 的略語,意謂癡呆、癲狂; “酸丁” 是舊時對迂腐讀書人嘲諷性的稱謂; “掙” 此處意指收拾打扮; “螫” 有刺激之意。在紅娘口中,張生又酸又癲,一說要去同心上人成親,立即失了常態,在地上自照其影,看了又看; 裝飾頭面時,將頭發整得油光可鑒,幾乎能滑倒蒼蠅。但在紅娘心中,卻對張生發出由衷的贊美: “天生這個后生,天生那般俊英。” 紅娘心地善良而作風潑辣的外剛內柔形象與張生酸腐中不失真誠、癡狂中飽蘊深情的 “文魔秀士” 形象相映成趣,增強了戲劇的內在張力。
展露了紅娘明快爽朗的一面之后,作品又通過 【玉嬌鶯兒】 一曲中她對張生不厭其煩的叮嚀,表現其女性特有的細致溫婉的另一面。紅娘提醒張生,洞房花燭,男歡女愛,這是久處深閨的鶯鶯小姐從未經歷過的。作為新郎,他應當以最大的耐心來體貼新娘,燈光下盡不妨脈脈相望,盡情傾訴以往的相思之苦,撫愛時卻要舒緩輕柔,切忌鹵莽從事。曲辭中 “須索要” 即須得要之意,“款款” 意謂緩緩、謹慎小心; “共交鴛頸” 系形容兩情融洽的常用語,以鴛鴦交頸來比喻男女交歡; “可憎”是情侶間的稱謂,心中覺得 “可愛” 而呼為 “可憎”,則內里所包含的愛意更見濃厚; “志誠” 有誠實、專情之意; “折證” 即對質、對證。紅娘這種發自內心的關切令張生深深感動,因而一邊以芳卿的美稱回呼紅娘,一邊不斷致謝,同時還不忘向對方了解開筵之處的環境氛圍和擺設情況,這樣全套便順理成章地過渡到下面的【解三酲】。
【解三酲】 一曲借助紅娘的描述,以工筆重彩的方式繪出了一幅雅致的華堂晚春圖。曲辭中的 “寶鼎” 為名貴的香爐; “胭脂” 指落地的花瓣; “白玉欄桿花弄影” 一語源出宋張先《天仙子》詞中的名句 “云破月來花弄影”,意謂精美的欄桿之畔花影垂地,清景可人; “銷金帳” 即灑金帳,是一種華美的床帳; “孔雀春風軟玉屏” 句則明寫房室布置而暗用雀屏中選之典以稱美目前的婚慶之喜,據《舊唐書·后妃傳》,竇毅曾在屏間畫二孔雀,令求婚者試射,李淵射中孔雀各一目,竇毅遂選他為婿; “合歡令” 為夫婦成婚典禮上所用的樂曲; “鳳簫” 即排簫; “象板”系象牙所制的拍板; “錦瑟” 是一種五十弦的彈撥樂器; “鸞笙” 為笙的美稱。盡室幽香,一庭微風,四外落紅,滿地花影,再加上富麗堂皇的室內陳設和象征夫妻琴瑟和諧的各種樂器,一切的一切都令人恍生神仙境界之想。
面對紅娘所傳述的優渥待遇,書生張君瑞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后一曲繼續使用 【解三酲】 曲牌的 【前腔】 抒寫了他此時的心境。曲辭中 “書劍飄零” 是讀書人家境貧寒的含蓄表示; “厚聘” 為豐厚的聘禮; “折桂手” 系張生的自稱,古代習慣以 “折桂” 作科舉及第的代稱,故常用 “折桂手” 指代書生。張生的意思是說自已漂泊在外,身無長物,拿不出什么像樣的聘禮,而竟能與鶯鶯小姐結親,心中只覺感激不盡,無以為報,看來只有努力博取功名,用大魁天下的風光來為岳家增色了。感激之外,張生在突如其來的好運面前終是壓抑不住內心的得意,語氣中略帶炫耀地宣稱,之所以成為崔家的女婿,原因在于自己有一點功勞,并非是僥幸的結果。從今后將與鶯鶯共享閨房之樂,永遠告別黃卷青燈的孤苦生涯。句中 “跨鳳乘鸞客” 典出 《列仙傳》所載的蕭史、弄玉故事,蕭史娶秦穆公女弄玉為妻,教其吹簫作鳳鳴,引來鸞鳳后,兩人便騎乘升仙而去,后世因以 “跨鳳乘鸞” 等語作為女婿的代稱。“到晚來臥看牽牛織女星” 句語出唐杜牧 《秋夕》 絕句,其深層則兼含唐李商隱《馬嵬》七律中 “當時七夕笑牽牛” 句意,意謂在閨房與鶯鶯同看牽牛織女星,由雙星的隔河相望想到二人的長相廝守,更感幸福和甜蜜。句中 “跨鳳乘鸞客” 與 “牽牛織女星” 天然對仗,組織在一起,極見巧思。“受用” 有享受之意,“珠圍翠繞” 意指人被珍珠翡翠一類的東西包圍起來,是對富貴生活的形象比擬。“結果” 義同結束,“黃卷” 為書的代稱,“黃卷青燈” 則是指讀書人深夜獨自挑燈苦讀。這一段言辭同 “來回顧影”、“下工夫將頭顱來掙” 等描寫相應相連,與上文“客館蕭條春欲盡” 的沉郁情調構成鮮明對比,將張生得意忘形的情態予以盡情展露,進一步突出了他真率質樸、不諳世故的性格特點。
下一曲 【前腔】 仍用同樣的曲牌傳述紅娘的對答之語。她針對張生 “書劍飄零無厚聘” 的慚惶和 “折桂手報答前盟” 的許諾,明告對方,他能定下奇計,調來人馬平滅賊寇,雖功名未就,在鶯鶯小姐眼中照樣是位如意郎君。“鶯鶯心下十分順”,看中的不是他的金錢和地位,而是那 “胸藏百萬兵” 的出眾韜略和 “有恩有義” 的真摯性情。隨后,紅娘再次說明,老夫人設筵是專請張生的,席上沒有外人,連那些不問人間是非的寺內僧人都回避了,因此張生不必推托,最好一路同行前往。最后的 【尾聲】 以紅娘 “是必早些來”、“休使紅娘再來請” 的叮囑和張生“恭敬不如從命” 的允諾收結全套,再度回應起首所交代的老夫人開筵請客之舉,前后接合,工穩中深蘊圓活之勢。
此出名為 “倩婢請生”,《六十種曲》本則稱作 “東閣邀賓”,全套緊緊圍繞一個 “請” 字或曰 “邀” 字展開,在此戲劇行動中以清麗流暢、尖新幽默的曲辭將請人者與被請者的個性特征和心理情感寫足寫透,使這一出原非重頭的過場戲也能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作品據以改編的北雜劇 《西廂記》 中,此折原系由紅娘一人主唱,《南西廂記》 在變北曲為南曲時,對原作辭句進行了刪削調整,使各曲既能表現人物的心理活動,又能摹寫人物之間的生動對話,其曲辭若論鮮活生動恐不免遜于北雜劇原作,而其戲劇性卻實有以過之。明代戲劇評論家祁彪佳在他的 《遠山堂曲品》 中將 《南西廂記》 列入 “能品”,同時指出: “觀其中不涉實甫處,亦盡自堪造撰。” 上選套曲中的 “客館蕭條春欲盡,碧草埋芳徑”、“玳筵前香焚寶鼎,繡簾外風掃閑庭” 及 “白玉欄桿花弄影” 等辭句,整潔典雅,饒有韻致,非北雜劇原作所有,謂之 “亦盡自堪造撰”,倒也算是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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