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在中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兩位可以稱為最偉大的詩人同時出現在一個時期,是不多見的;這樣的兩位詩人能夠有幸相遇相交、相敬相重,有始有終,則是很少有的;而像杜甫和李白那樣,一見傾心,情逾手足,天真爛漫,生死不忘的情誼,甚至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僅有絕無!杜甫較李白年輕十一歲,他們倆的初識大約是在天寶三年(744),當時的杜甫已經三十歲出頭了,但這并未影響他倆成為莫逆之交,反倒使這種交情更加成熟、深沉。起初,他們形影不離地出入漫游;不久分別了,互相陷入無盡的相思;到了晚年,則表現著深切的關懷和掛念。這些感情,二人都曾訴諸詩歌。李白說“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足見其對杜甫的深長的相思了。杜甫的感情似乎來得更加熱切深婉。“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寂寞空齋里,終朝獨爾思。”……他對李白似乎一刻也不曾忘懷。在杜詩集中,大約有二十首與李白有關,以“贈李白”為題者兩首,題中有“寄李白”、“懷李白”、“夢李白”、“憶李白”者六七首。如此深厚的感情決不僅僅來自所謂“文字之交”,或對詩文的互相推重,而是由于許多因素的共同作用,甚至互相對詩文的敬許也是受了后一個原因的影響。這首《贈李白》就是這方面的一個證明。
詩中寫道:蕭瑟的秋天已經到來了,而我們兩人還在漂泊之中互相牽念。以前相約像葛洪那樣避世煉丹,看來只怕是一時空言。每日里痛飲狂歌徒然地拋擲掉光陰,我們這樣飛揚跋扈是在對著誰自命不凡?“相顧”,當是意味著互相的關切懷念。因此實在可以說表達著兩個人共同的感情,亦足見兩人相知之深、相憐之切。“飄蓬”,是以蓬英的隨風飄流喻人的漂泊無定。葛洪是晉人,據說他在晚年聽說交趾出丹砂,是他煉藥求道的好地方,便向皇帝請求到那里去。“愧”葛洪,表明李杜二人可能曾經打算像葛洪那樣遠世避俗,陶神養性,但卻不能夠。“痛飲狂歌”是極言飲酒之甚、歌嘯之甚,即行為的放浪不羈;“飛揚跋扈”是說意氣風發,血性剛強,不可一視(據說李白“少任俠,手刃數人”)。通觀全詩:“秋來相顧尚飄蓬”,點出兩人相似的人生遭際命運;“未就丹砂愧葛洪”,點出共同的人生情志;“痛飲狂歌空度日”,點出行為作風上的相近;“飛揚跋扈為誰雄”,則點出類似的性格氣概和才調志向。很顯然,正是這些共同之處,才是兩位大詩人生死不逾情誼的根本原因。當然,本詩并不僅僅是要說明這些原因,更為重要的是表現了杜甫在艱難之中對友人的念念不忘之情和憐惜感嘆之意。是的,處境是那么糟糕,多少美妙設計都成為泡影。痛飲狂歌又有什么用?即使飛揚跋扈也無用武之地。杜甫在為李白而憐惜和感嘆,其實也是為他自己。“尚”、“愧”、“空”、“誰”等語,恰好表明詩人對目前的現狀的不滿和不平,但又無可奈何,因而也就不無激憤,然而出路何在?也許他自己也說不清。因此本詩在種種復雜感情之中含有明顯的困惑和怨悵的情調。當然這也不妨視為勸勉友人走出困惑,立志振作的一種表現。
寫作上,以“相顧”冠于篇首,使得全詩為一片深切友情所籠罩。相顧于“秋來”,已是溫情可感。以下無論是“愧”、是“空”,無不出于一派真誠愛惜。因而無論是慨嘆、是諷勸,都是出于關懷對方而且也是把自己包括在內的。這樣,詩雖情激言切,卻仍令人讀之若春風拂面,暖流溫心。這既表現了杜甫情感溫厚細致,亦足見其詩法之圓熟應心。作法上,前人謂此詩上下皆用散體,下截似對非對,“語平意側,方見流動之致”(仇兆鰲語),可作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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