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漢儀
楚宮慵掃黛眉新,只自無言對暮春。
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息是春秋時期的一個小國,地在今河南息縣。楚文王因息夫人(息媯)貌美而滅息,占有了息夫人;息夫人在楚宮幾年,不與楚王言。事見《左傳》莊公十四年。
唐代大詩人王維曾有《息夫人》詩云:“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贊美息夫人不因楚王之寵而忘息君之恩。晚唐杜牧的《題桃花夫人(按,即息夫人)廟》詩則云:“細腰宮里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其前二句也寫息夫人的“無言”,但將她比作楚宮里一朵新艷的“露桃”,隱然含有諷意;后二句以綠珠作比,實即指責息夫人的含垢偷生。晉石崇在洛陽為愛姬綠珠筑金谷園,趙王倫的黨羽孫秀慕綠珠美艷,仗勢求取,石崇不允,孫秀矯詔逮捕石崇,綠珠墜樓而死。杜牧這兩句詩的言外之意是:息為什么被滅亡呢?還不是因為息夫人貌美所致嗎?這與綠珠之事相同。綠珠能以死殉石崇,而息夫人呢?鄧漢儀這首《題息夫人廟》,不但用的是杜牧詩的原韻,而且詩意也是就杜牧詩作更深層的評說,后二句更是跳出了前人不是褒貶息夫人“不言”,就是就事論事苛責息夫人“不死”的窠臼,其用意之深、造語之警,均為前人同一題材之篇詠所不及。
“楚宮慵掃黛眉新,只自無言對暮春。”雖然仍是寫息夫人的“無言”,但筆觸不同于杜牧之隱諷,而是著意于描寫息夫人傷心人別有懷抱,她無心妝扮,慵掃黛眉,獨對暮春,無限悵惘。顯然,詩人對息夫人的處境,寄予了同情。“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沈德潛評這兩句詩說:“其用意處,須于言外領取。”鄧漢儀是由明入清的,康熙時曾被召試博學鴻辭,因年老,授職正字,仍回原籍。當時,像他這樣一方面對明王朝懷有故國之思,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應新朝征召的士大夫,都有一種難言的悔恨。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吳偉業(梅村),他的詩詞中時時流露出這種復雜的心情:“故人往日燔妻子,我因親在何敢死,不意而今至于此!”(《遣悶》)“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賀新郎·病中有感》)可以看出,這種對身事二朝的痛楚,尤其是想到“燔妻子”、“慷慨多奇節”的故人時更深的自責和內疚,確實是折磨人的。明乎此,我們就可以知道,鄧漢儀這后兩句詩,竟不是在寫息夫人,而是在寫他自己,以及與他抱著同樣的難言之隱的朋友。“傷心豈獨息夫人”!“豈獨”二字,實在是痛乎言之!此詩不同于以往就事論事地評判息夫人的題詠之處,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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