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春霖十首·琵琶仙》原文賞析
五湖之志久矣,羈累江北,苦不得去。歲乙丑,偕婉君泛舟黃橋,望見煙水,益念鄉土。譜白石自度曲一章,以箜篌按之,婉君曾經喪亂,歌聲甚哀。
天際歸舟,悔輕與、故國梅花為約。歸雁啼入箜篌,沙洲共飄泊。寒未減、東風又急,問誰管、沈腰愁削。一舸青琴,乘濤載雪,聊共斟酌。
更休怨、傷別傷春,怕垂老心期漸非昨。彈指十年幽恨,損蕭娘眉萼。今夜冷,篷窗倦倚,為月明、強起梳掠。怎奈銀甲秋聲,暗回清角。
這首《琵琶仙》,是鹿潭懷鄉詞的代表作品。詞前有小序,交待作品的創作緣起和有關事項。“五湖之志”即歸隱之志,為一篇宗旨。黃橋鎮在江蘇泰興縣北,鹿潭故家江陰,與黃橋一江相望。“歲乙丑”即同治四年(1865),這是泛舟填詞的時間。其時鹿潭已移住泰州,經常漫游揚州、泰興及黃橋一帶。“譜姜夔自度曲”,說明詞調由來,《琵琶仙》即為姜白石創制的詞調。箜篌,古樂器,至宋已失傳,此或借指琵琶之類樂器,因與詞牌犯復,故以箜篌代稱。婉君姓黃,為鹿潭姬人。周夢莊《水云樓詞話》云: “鹿譚善評簫,每得新詞,即命婉君歌之”。“小紅低唱我吹簫”,鹿譚有意選用白石《琵琶仙》詞調,似不無比擬之意。“婉君曾經喪亂,歌聲甚哀”,“喪亂”為時代背景,“哀”字乃一篇底色。
上闋直抒故園之思。詞作于泛舟途中,即以“舟”字落筆。但下筆又不平平敘起,而是由泛舟聯想歸舟,又由“歸”字生出無限感慨: “天際歸舟,悔輕與,故國梅花為約” 。“天際”指他鄉異地。鹿譚中年漂泊,游食江淮,晚年攜婉君流寓泰州;此時泛舟黃橋,與故鄉江陰一水之隔,咫尺天涯。“天際”二字,透露出詞人有家難歸的無限惆悵,而“天際”與“歸舟”對舉,強烈的反差又傳出作者心聲: 此生若能歸返,便是人世間最大樂事。但下句“悔”字卻把語義推入反面。“悔輕與、故國梅花為約”含兩層意思: 當初有約,卻至今未能歸返,是為可悔; 不能踐約,徒勞鄉園風物苦苦相待,累及梅花,尤為可悔。語氣自譴自責,反意以求之,便見深深失望和萬分凄楚。下兩句“歸雁啼入箜簇,沙洲共漂泊” ,寫眼前景況。歸雁乃泛舟所見。“啼入”亦可作兩層理解,一是指箜簇哀切,有如雁聲凄厲; 一是指歸雁的悲鳴與詞人的箜簇之聲相和,組成一支思歸共鳴曲。“沙洲”句,物與人一筆寫盡,突出他們共同的命運是漂泊天涯,遠離鄉園。“寒未減,東風又急”兩句,瞻念將來,從時光流逝發抒感慨。“寒未減”是初春時節,“東風又急”,進一步強化春寒料峭景象,渲染旅中苦況。下句 “問誰管、沈腰愁削”,明揭“愁”字。“沈腰”,語出《梁書·沈約傳》:“百日數旬,革帶常應移孔。”后人即以“沈腰”作腰圍減損、身體瘦削的代稱。“問誰管”三字作一反詰,是悲傷感嘆語氣。李肇增《水云樓詞序》,稱鹿潭“與人輕直無曲貸,見者或憚之”,晚年“為世擯棄”,都說明他書生意氣,坦直豪爽,與俗流格格不入。可見這里“問誰管”三字不無來由。垂老而羈留異鄉,舉目又多遭冷眼,故發語便為愁苦之音。下三句宕開一筆,只敘泛舟情事: “一舸青琴,乘濤載雪,聊共斟酌”。青琴是古神女名,《漢書·司馬相如傳》: “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絕殊離俗。”這里指代婉君。鹿潭攜姬人于驚濤雪浪之中,泛舟載酒,巡游觀賞,似乎十分悠閑。但從“聊”字透出信息,兕觥頻舉,中流泛舟,只是聊以消憂。李漁《窺詞管見》說得明白:“自首至終,皆訴凄怨,其結句獨不言情,而反述眼前所見者,皆自狀無可奈何之情”。
下闋便緊扣“愁”字,抒寫由鄉愁生出的無限凄怨。過片兩句,“更休怨、傷別傷春,怕垂老心期漸非昨”,傷別傷春,乃鹿潭晚年最為習見的感情面目。《水云樓詞》里有許多贈別、憶舊,懷鄉的作品,“憂時傷亂之懷,牢落坎坷之遇,一以倚聲出之”(周念永《水云樓詞跋》) ,其中尤多晚年作品。作者解釋這一創作現象為“怕垂老心期漸非昨”,“心期”即心情,詞人擔心年屆老暮,心情更不似往日。他往日的心情又如何呢?大概從遭母憂去官羈旅東臺之時起,他便每每在作品里表達思鄉之念。《八聲甘州·贈褚又梅》是他去官后第二年之作,詞中有云: “漂泊可憐淮海,風雨醉殊鄉。長鋏歸來未,燕子空梁。”以后這方面的作品日漸增多,如《霓裳中序第一》:“鄉程遠,何時孤棹,臥聽倚樓笛”。可知丁巳(咸豐七年,1857) 去官后至同治四年(1865)的近十年中,鹿潭一直眷眷思歸。但眼見時光流逝,而境況益發凄涼,歸鄉之愿已成畫餅。詞中說生怕長此下去,這懷鄉一念,也愈見淡泊了。正話反說,可知是萬分痛徹之語。“彈指十年幽恨,損蕭娘眉萼”,便緊承上句,直抒十年來有家難歸的愁怨。蕭娘,喻指美好的女性,此指婉君。“損蕭娘眉萼”是“愁損雙蛾”意。鹿潭《角招·送宗湘文入都》一首有“十載江鄉烽火”句,則“十年幽恨”之“十年”,又隱含十年烽煙不息、鄉路間阻意,點出序中“喪亂”二字,為飄泊難返之社會背景。以下數句: “今夜冷”遙應“寒未減”三字,述寫氣候環境。“篷窗倦倚”之“倦”由“冷”字生發,見出情緒的低沉。“為月明、強起梳掠”兩句作一轉折,稍稍揚起。而“強”(勉強) 字卻已從春江賞月樂事中減卻歡快心緒。歇拍“怎奈銀甲秋聲,暗回清角”便作一跌,把凄切哀婉情緒推向最深最濃處。銀甲是銀制的假指甲,用以彈箏、琶等弦樂。秋聲乃悲涼之聲。清角,古代五音之一,為樂聲中最悲切者。春江月夜,對酒當歌, 銀甲弦, 知音顧曲, 本亦雅人韻事,但鄉國之念縈回胸中,不覺訴諸指端,流于聲口,哀婉低回,無限悲傷。由“怎奈”二字,可知愁緒深沉,排遣無計。行文至此,羈旅之情、鄉土之念以及由此生出的凄怨傷感,便經輾轉往復,娓娓訴盡。潭獻評說: “屈曲洞達,齊梁書體”。(《篋中詞》五)一語道盡本詞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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