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正公書,落筆痛快沉著,極近晉宋人書。往時蘇才翁筆法妙天下,不可一世人,惟稱文正公書與《樂毅論》同法。余少時得此評,初不謂然,以謂才翁傲睨萬物,眾人皆側目,無王法,必見殺也,而文正待之甚厚,愛其才而忘其短也,故才翁評書少曲董狐之筆耳。老年觀此書,乃知用筆實處,是其最工。大概文正妙于世故,想其鉤指回腕,皆優入古人法度中。今士大夫喜書,當不但學其筆法,觀其所以教戒故舊親戚皆天下長者之言也。深愛其書,則深味其義,推而涉世,不為吉人志士,吾不信也。
——《山谷集》
〔注〕 蘇才翁:蘇舜元(1006—1054),字叔才,號才翁。梓州銅山(今四川中江)人。與弟舜欽合稱“二蘇”。工篆隸,尤善草書,清勁老健。 《樂毅論》:晉王羲之所書小楷法帖。唐褚遂良稱其“筆勢精妙,備盡楷則”。被列為王羲之正書第一。 董狐:春秋時晉史官。孔子以其直書不諱,稱為“古之良史”。
范仲淹的書法,前人賞者頗多。宋文同云:“觀文正書,如侍其人之左右,令人既喜而且凜然也。”明唐錦《龍江夢余錄》稱范書極端勁秀麗,無毫芒縱逸之態。清高士奇亦云范文正書法挺勁秀特,肖其為人。由于范仲淹是位名臣,每被誤以為“書以人傳”,甚至連山谷少時也認為蘇才翁評書有“曲筆”,未免不夠公正。其實類似蘇才翁這樣被誤解,山谷本人也曾經歷過,他稱贊顏魯公、楊少師二人“筆法超逸絕塵”,聞者皆瞠目,唯東坡獨以為然,士大夫乃云東坡于山谷“愛而不知其惡”(黃庭堅《跋東坡書》)。直到山谷晚年,才體會到范仲淹書法的特色,“鉤指回腕,皆優入古人法度中”,得出“落筆痛快沉著,極近晉宋人書”的結論。可見山谷對藝術的態度是實事求是、嚴肅認真的。
山谷還指出,范仲淹的書帖之所以被喜愛,除了它的藝術價值外,還有其深刻的思想教育意義。人們不但學習它的筆法,還學習其中的“長者之言”,深刻領會它的義理,用來指導自己的為人處世,以成為“吉人志士”。山谷在《跋范文正公詩》中也說過類似的話:“范文正公在當時諸公間第一品人也。故余每于人家見尺牘寸紙,未嘗不愛賞彌日,想見其人所謂‘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此文正公飲食起居之間,先行之而后載于言者也。”范仲淹先有憂國憂民之行,而后有憂國憂民的詩文,“如斯人,不必以書立名于來世也,然翰墨乃工如此”(《跋范文正公書〈伯夷頌〉》),這就說明,范仲淹帖的可貴,首先是他的為人,有高度的道德修養,然后是他的詩文,能夠起著“載道”的作用,最后才是他翰墨書法之工,可供人欣賞和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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