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叔原,臨淄公之暮子也。磊隗權奇,疏于顧忌,文章翰墨,自立規模,常欲軒輊人,而不受世之輕重。諸公雖稱愛之,而又以小謹望之,遂陸沉于下位。平生潛心六藝,玩思百家,持論甚高,未嘗以沽世。余嘗怪而問焉,曰:“我槃跚勃窣,猶獲罪于諸公,憤而吐之,是唾人面也。”乃獨嬉弄于樂府之余,而寓以詩人之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士大夫傳之,以為有臨淄之風耳,罕能味其言也。
余嘗論:“叔原,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絕人。”愛叔原者,皆慍而問其目,曰:“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而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乃共以為然。雖若此,至其樂府,可謂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豈減《桃葉》、《團扇》哉?
余少時,間作樂府,以使酒玩世。道人法秀獨非余以筆墨勸淫,于我法中當下犁舌之獄,特未見叔原之作耶?雖然,彼富貴得意,室有倩盼慧女,而主人好文,必當市致千金,家求善本,曰:“獨不得與叔原同時耶!”若乃妙年美士,近知酒色之虞;苦節臞儒,晚悟裙裾之樂,鼓之舞之,使宴安酖毒而不悔,是則叔原之罪也哉?山谷道人序。
——《小山詞》
〔注〕 磊隗權奇:形容才能卓越,性格奇特。 陸沉:比喻不為人知,有埋沒之意。 槃(pán)跚勃窣(sū):槃跚,同“蹣跚”,跛行貌。勃窣,匍匐而上貌。 苦節臞儒:因過度節制而消瘦的書生。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紅樓夢》開卷第一回載錄的這首小詩,抒述了作家曹雪芹寫作這部偉大小說時的深沉感慨,是大家熟知的。但人們未必了解,這些詩句脫胎自北宋黃庭堅為《小山詞》所作的一篇序文。《小山詞》的作者晏幾道,乃黃庭堅同時代人,相距曹雪芹有六七百年之遙。是什么因素把他們溝通起來,以致曹雪芹能夠從古人對晏氏的評價中喚起共鳴,從而將一些共同的人生感慨寫進自己的小詩呢?
晏幾道,字叔原,仁宗朝宰相晏殊的幼子。他父親在世時家世豪貴,榮華顯達獨擅一時,養成了小晏“磊隗權奇,疏于顧忌”、“常欲軒輊人,而不受世之輕重”的貴介子弟作風,一生未能改變。而到了父親辭世、家道中落之后,他那種傲兀不群、不順流俗的氣質,同周圍環境之間的矛盾便凸顯了出來。據傳他在潁昌府任小吏時,曾將詞作呈送給當地知府又是父親的門生韓維看,韓維復信批評他“才有余而德不足”,希望他捐才補德,加強修行(見《邵氏聞見后錄》卷十九)。這就是黃庭堅序文中所說的“諸公雖稱愛之,而又以小謹望之”的事由。在這種情況下,他只能“陸沉下位”,潦倒終生了。比照曹雪芹的出身鐘鳴鼎食之家,而又歷經人事滄桑之變,飽嘗世態炎涼之苦,不很有幾分類同嗎?
再看他們所選擇的人生道路。序文告訴我們,小晏受過很好的文化教育,精通六藝百家,“持論甚高”,加以才華洋溢,“文章翰墨,自立規模”。可訝的是,他并不打算拿這些顯耀于世,偏要勤心溺志于時人視為小道末技的曲子詞的制作上,這當然有其苦衷。按照他自己解說,便是擔心一肚子憤世嫉俗的情懷宣泄出來后獲罪于人,不得不加以掩抑。至于被稱作“詩余”的小詞,當時還多半用為歌臺舞榭娛賓遣興的工具,人們一般是不加重視的,而小晏恰恰在這個領域里開辟了獨特的勝境。這跟曹雪芹的不走仕途經濟之路,把自己的“傳神文筆”交付給“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說,亦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是,兩位作者的最大相似處還在于他們的人品,其特點用一個字來概括,便叫做“癡”。序文著力渲染小晏的這一品格,列舉四方面證據:一是仕宦不得意,卻不肯干謁權貴;二是文章有自己的風格,不愿趨時;三是家產蕩盡,家人寒饑,而能怡然自樂;四是受人虧負不生怨恨,誠信待人不起疑惑。從這些表現來看,所謂的“癡”,其實就是為人的“真”。真于自我,真于他人,真于處世,真于為文……真到了底,難免不合世情,于是被看作迂執,看作“癡絕”。“癡”之一語,恰切地成為小晏在那個欺詐成風、矯飾為習的社會環境里難能可貴地保持“赤子之心”的鮮明寫照,無怪乎《紅樓夢》的作者要汲汲借用來作自我品題。試想:我們的小說家全然不顧“舉家食粥酒常賒”(敦誠《贈曹雪芹》詩)的生計煎迫,一力慘淡經營他那傳寫閨閣情事的“假語村言”,不惜“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嘔心瀝血,死而后已,不也叫人感到“癡”得可笑,“癡”得可愛,“癡”得可敬嗎?
唯“癡”,乃有真人格,乃有真情感,乃有真文學。曹雪芹以他的一片癡情,記述大半生所見所聞的辛酸往事,由于寫得真切,盡管采用虛幻的形式,仍能感人肺腑,催人淚下,其意義又何止于“自傳”而已!同樣,《小山詞》雖大多沿襲曲子詞里慣見的男女情愛的題材,因有意無意地滲入詞人身世之感,讀來特別凄惋動人。序文高抬之為“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固不能脫門面語,但看出其中郁勃頓挫,哀感沉綿,別有懷抱,不同于一般吟風弄月之作,則不能不謂獨具只眼。當然,對于內涵層深的作品,難免見仁見智,各取所需。倩盼慧女,探其靈心;好文之士,節其藻采;甚而酒色之徒,亦可從中獲得聲色之娛。就好比《紅樓夢》里的“風月寶鑒”,正照反照由人自取,怨得誰來?此所以曹雪芹要深深嘆息解“味”者稀,而詞序作者于士大夫們徒能傳其詞、罕能味其言,終只能感慨系之。
附帶說一說為《小山詞》作序的黃庭堅。他是一位多少受道學影響的正宗文士,但也寫過一些香艷小詞,頗為時人詬病。序文中特地提到這一節,與小晏比附,為自己開脫,可見思想并不那么純正,這也許是他能夠致同情于小晏的重要原因。不過嚴格說來,黃氏的艷詞僅停留在男歡女愛的表面情事上,其深度是無法跟《小山詞》相提并論的。但我們仍應該感謝他在這篇序文里用極經濟而生動的筆墨勾畫了小晏的人品和詞品,留下了可貴的剪影。依據這幅剪影,我們得以確鑿無疑地把握兩位相距甚遠的作家之間微妙而深刻的聯系,發掘出古代知識分子群里一種特定的悲劇性格和悲劇命運。探討這類悲劇的成因,深入辨析其多方面涵義,將成為文學史研究中饒有興味的課題。飲水思源,不能忘記《〈小山詞〉序》帶給我們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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