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紅樓夢鑒賞辭典 故事情節鑒賞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且說元宵已過,只因當今以孝治天下,目下宮中有一位太妃欠安,故各嬪妃皆為之減膳謝妝,不獨不能省親,亦且將宴樂俱免。故榮府今歲元宵亦無燈謎之集。
剛將年事忙過,鳳姐兒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兩三個太醫用藥。鳳姐兒自恃強壯,雖不出門,然籌畫計算,想起什么事來,便命平兒去回王夫人,任人諫勸,他只不聽。王夫人便覺失了膀臂,一人能有許多的精神?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張;將家中瑣碎之事,一應都暫令李紈協理。李紈是個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縱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紈裁處,只說過了一月,鳳姐將息好了,仍交與他。誰知鳳姐稟賦氣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平生爭強斗智,心力更虧,故雖系小月,竟著實虧虛下來,一月之后,復添了下紅之癥。他雖不肯說出來,眾人看他面目黃瘦,便知失于調養。王夫人只令他好生服藥調養,不令他操心。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癥,遺笑于人,便想偷空調養,恨不得一時復舊如常。誰知一直服藥調養到八九月間,才漸漸的起復過來,下紅也漸漸止了。此是后話。
如今且說目今王夫人見他如此,探春與李紈暫難謝事,園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因又特請了寶釵來,托他各處小心:“老婆子們不中用,得空兒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覺,夜里斗牌,我都知道的。鳳丫頭在外頭,他們還有個懼怕,如今他們又該取便了。好孩子,你還是個妥當人,你兄弟妹妹們又小,我又沒工夫,你替我辛苦兩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來告訴我,別等老太太問出來,我沒話回。那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說。他們不聽,你來回我。別弄出大事來才好。”寶釵聽說只得答應了。
時屆孟春,黛玉又犯了嗽疾。湘云亦因時氣所感,亦臥病于蘅蕪苑,一天醫藥不斷。探春同李紈相住間隔,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來往回話人等亦不便,故二人議定: 每日早晨皆到園門口南邊的三間小花廳上去會齊辦事,吃過早飯于午錯方回房。這三間廳原系預備省親之時眾執事太監起坐之處,故省親之后也用不著了,每日只有婆子們上夜。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飾,只不過略略的鋪陳了,便可他二人起坐。這廳上也有一匾,題著“輔仁諭德”四字,家下俗呼皆只叫“議事廳”兒。如今他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應執事媳婦等來往回話者,絡繹不絕。
眾人先聽見李紈獨辦,各各心中暗喜,以為李紈素日原是個厚道多恩無罰的,自然比鳳姐兒好搪塞。便添了一個探春,也都想著不過是個未出閨閣的青年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鳳姐兒前更懈怠了許多。只三四日后,幾件事過手,漸覺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只不過是言語安靜,性情和順而已。可巧連日有王公侯伯世襲官員十幾處,皆系榮寧非親即友或世交之家,或有升遷,或有黜降,或有婚喪紅白等事,王夫人賀吊迎送,應酬不暇,前邊更無人。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廳上起坐。寶釵便一日在上房監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間針線暇時,臨寢之先,坐了小轎帶領園中上夜人等各處巡察一次。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覺比鳳姐兒當差時倒更謹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說:“剛剛的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山太歲’,越性連夜里偷著吃酒頑的工夫都沒了。”
這日王夫人正是往錦鄉侯府去赴席,李紈與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門去后,回至廳上坐了。剛吃茶時,只見吳新登的媳婦進來回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昨日死了。昨日回過太太,太太說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來。”說畢,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語。彼時來回話者不少,都打聽他二人辦事如何: 若辦得妥當,大家則安個畏懼之心;若少有嫌隙不當之處,不但不畏伏,出二門還要編出許多笑話來取笑。吳新登的媳婦心中已有主意,若是鳳姐前,他便早已獻勤說出許多主意,又查出許多舊例來任鳳姐兒揀擇施行。如今他藐視李紈老實,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所以只說出這一句話來,試他二人有何主見。探春便問李紈。李紈想了一想,便道:“前兒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賞銀四十兩。這也賞他四十兩罷了。”吳新登家的聽了,忙答應了是,接了對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來。”吳新登家的只得回來。探春道:“你且別支銀子。我且問你: 那幾年老太太屋里的幾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頭的這兩個分別。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賞多少,外頭的死了人是賞多少,你且說兩個我們聽聽。”一問,吳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說:“這也不是什么大事,賞多少誰還敢爭不成?”探春笑道:“這話胡鬧。依我說,賞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別說你們笑話,明兒也難見你二奶奶。”吳新登家的笑道:“既這么說,我查舊帳去,此時卻記不得。”探春笑道:“你辦事辦老了的,還記不得,倒來難我們。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現查去?若有這道理,鳳姐姐還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寬厚了!還不快找了來我瞧。再遲一日,不說你們粗心,反象我們沒主意了。”吳新登家的滿面通紅,忙轉身出來。眾媳婦們都伸舌頭。這里又回別的事。
一時,吳家的取了舊帳來。探春看時,兩個家里的賞過皆二十兩,兩個外頭的皆賞過四十兩。外還有兩個外頭的,一個賞過一百兩,一個賞過六十兩。這兩筆底下皆有原故: 一個是隔省遷父母之柩,外賞六十兩;一個是現買葬地,外賞二十兩。探春便遞與李紈看了。探春便說:“給他二十兩銀子。把這帳留下,我們細看看。”吳新登家的去了。
忽見趙姨娘進來,李紈探春忙讓坐。趙姨娘開口便說道:“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頭去還罷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該替我出氣才是。”一面說,一面眼淚鼻涕哭起來。探春忙道:“姨娘這話說誰,我竟不解。誰踩姨娘的頭?說出來我替姨娘出氣。”趙姨娘道:“姑娘現踩我,我告訴誰!”探春聽說,忙站起來,說道:“我并不敢。”李紈也站起來勸。趙姨娘道:“你們請坐下,聽我說。我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這么大年紀,又有你和你兄弟,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么臉?連你也沒臉面,別說我了!”探春笑道:“原來為這個。我說我并不敢犯法違理。”一面便坐了,拿帳翻與趙姨娘看,又念與他聽,又說道:“這是祖宗手里舊規矩,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襲人,將來環兒收了外頭的,自然也是同襲人一樣。這原不是什么爭大爭小的事,講不到有臉沒臉的話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著舊規矩辦。說辦的好,領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說辦的不均,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憑他抱怨去。太太連房子賞了人,我有什么有臉之處;一文不賞,我也沒什么沒臉之處。依我說,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靜些養神罷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太太滿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連姨娘也真沒臉!”一面說,一面不禁滾下淚來。趙姨娘沒了別話答對,便說道:“太太疼你,你越發拉扯拉扯我們。你只顧討太太的疼,就把我們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這也問你們各人,那一個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個好人用人拉扯的?”李紈在旁只管勸說:“姨娘別生氣。也怨不得姑娘,他滿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說的出來。”探春忙道:“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誰?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與我什么相干。”趙姨娘氣的問道:“誰叫你拉扯別人去了?你不當家我也不來問你。你如今現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給了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們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無處使。姑娘放心,這也使不著你的銀子。明兒等出了閣,我還想你額外照看趙家呢。如今沒有長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去了!”探春沒聽完,已氣的臉白氣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問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那里又跑出一個舅舅來?我倒素習按理尊敬,越發敬出這些親戚來了。既這么說,環兒出去為什么趙國基又站起來,又跟他上學?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來?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來翻騰一陣,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誰給誰沒臉?幸虧我還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紈急的只管勸,趙姨娘只管還嘮叨。
忽聽有人說:“二奶奶打發平姑娘說話來了。”趙姨娘聽說,方把口止住。只見平兒進來,趙姨娘忙陪笑讓坐,又忙問:“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沒得空兒。”李紈見平兒進來,因問他來做什么。平兒笑道:“奶奶說,趙姨奶奶的兄弟沒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舊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兩。如今請姑娘裁奪著,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淚痕,忙說道:“又好好的添什么,誰又是二十四個月養下來的?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馬背著主子逃出命來過的人不成?你主子真個倒巧,叫我開了例,他做好人,拿著太太不心疼的錢,樂的做人情。你告訴他,我不敢添減,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來,愛怎么添了去。”平兒一來時已明白了對半,今聽這一番話,越發會意,見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樂之時相待,只一邊垂手默侍。
時值寶釵也從上房中來,探春等忙起身讓坐。未及開言,又有一個媳婦進來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個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鏡等物來。此時探春因盤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雙膝跪下,高捧沐盆;那兩個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著巾帕并靶鏡脂粉之飾。平兒見待書不在這里,便忙上來與探春挽袖卸鐲,又接過一條大手巾來,將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那媳婦便回道:“回奶奶姑娘,家學里支環爺和蘭哥兒的一年公費。”平兒先道:“你忙什么!你睜著眼看見姑娘洗臉,你不出去伺候著,先說話來。二奶奶跟前你也這么沒眼色來著?姑娘雖然恩寬,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說你們眼里都沒姑娘,你們都吃了虧,可別怨我。”唬的那個媳婦忙陪笑道:“我粗心了。”一面說,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勻臉,一面向平兒冷笑道:“你遲了一步,還有可笑的: 連吳姐姐這么個辦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來混我們。幸虧我們問他,他竟有臉說忘了。我說他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著你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兒等他去找。”平兒忙笑道:“他有這一次,管包腿上的筋早折了兩根。姑娘別信他們。那是他們瞅著大奶奶是個菩薩,姑娘又是個靦腆小姐,固然是托懶來混。”說著,又向門外說道:“你們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們再說。”門外的眾媳婦都笑道:“姑娘,你是個最明白的人,俗語說,‘一人作罪一人當’,我們并不敢欺蔽小姐。如今小姐是嬌客,若認真惹惱了,死無葬身之地。”平兒冷笑道:“你們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來事多,那里照看的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語說,‘旁觀者清’,這幾年姑娘冷眼看著,或有該添該減的去處二奶奶沒行到,姑娘竟一添減,頭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的情義了。”話未說完,寶釵李紈皆笑道:“好丫頭,真怨不得鳳丫頭偏疼他!本來無可添減的事,如今聽你一說,倒要找出兩件來斟酌斟酌,不辜負你這話。”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氣,沒人煞性子,正要拿他奶奶出氣去,偏他碰了來,說了這些話,叫我也沒了主意了。”一面說,一面叫進方才那媳婦來問:“環爺和蘭哥兒家學里這一年的銀子,是做那一項用的?”那媳婦便回說:“一年學里吃點心或者買紙筆,每位有八兩銀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爺們的使用,都是各屋領了月錢的。環哥的是姨娘領二兩,寶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襲人領二兩,蘭哥兒的是大奶奶屋里領。怎么學里每人又多這八兩?原來上學去的是為這八兩銀子!從今兒起,把這一項蠲了。平兒,回去告訴你奶奶,我的話,把這一條務必免了。”平兒笑道:“早就該免。舊年奶奶原說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那個媳婦只得答應著去了。就有大觀園中媳婦捧了飯盒來。
待書素云早已抬過一張小飯桌來,平兒也忙著上菜。探春笑道:“你說完了話干你的去罷,在這里忙什么。”平兒笑道:“我原沒事的。二奶奶打發了我來,一則說話,二則恐這里人不方便,原是叫我幫著妹妹們伏侍奶奶姑娘的。”探春因問:“寶姑娘的飯怎么不端來一處吃?”丫鬟們聽說,忙出至檐外命媳婦去說:“寶姑娘如今在廳上一處吃,叫他們把飯送了這里來。”探春聽說,便高聲說道:“你別混支使人!那都是辦大事的管家娘子們,你們支使他要飯要茶的,連個高低都不知道!平兒這里站著,你叫叫去。”
平兒忙答應了一聲出來。那些媳婦們都忙悄悄的拉住笑道:“那里用姑娘去叫,我們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說,一面用手帕撢石磯上說:“姑娘站了半天乏了,這太陽影里且歇歇。”平兒便坐下。又有茶房里的兩個婆子拿了個坐褥鋪下,說:“石頭冷,這是極干凈的,姑娘將就坐一坐兒罷。”平兒忙陪笑道:“多謝。”一個又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來,也悄悄笑說:“這不是我們的常用茶,原是伺候姑娘們的,姑娘且潤一潤罷。”平兒忙欠身接了,因指眾媳婦悄悄說道:“你們太鬧的不象了。他是個姑娘家,不肯發威動怒,這是他尊重,你們就藐視欺負他。果然招他動了大氣,不過說他個粗糙就完了,你們就現吃不了的虧。他撒個嬌兒,太太也得讓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樣。你們就這么大膽子小看他,可是雞蛋往石頭上碰。”眾人都忙道:“我們何嘗敢大膽了,都是趙姨奶奶鬧的。”平兒也悄悄的說:“罷了,好奶奶們。‘墻倒眾人推’,那趙姨奶奶原有些倒三不著兩,有了事都就賴他。你們素日那眼里沒人,心術利害,我這幾年難道還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點兒的,早被你們這些奶奶治倒了。饒這么著,得一點空兒,還要難他一難,好幾次沒落了你們的口聲。眾人都道他利害,你們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們呢。前兒我們還議論到這里,再不能依頭順尾,必有兩場氣生。那三姑娘雖是個姑娘,你們都橫看了他。二奶奶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頭,也就只單畏他五分。你們這會子倒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正說著,只見秋紋走來。眾媳婦忙趕著問好,又說:“姑娘也且歇一歇,里頭擺飯呢。等撤下飯桌子,再回話去。”秋紋笑道:“我比不得你們,我那里等得。”說著便直要上廳去。平兒忙叫:“快回來。”秋紋回頭見了平兒,笑道:“你又在這里充什么外圍的防護?”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兒褥上。平兒悄問:“回什么?”秋紋道:“問一問寶玉的月銀我們的月錢多早晚才領。”平兒道:“這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訴襲人,說我的話,憑有什么事今兒都別回。若回一件,管駁一件;回一百件,管駁一百件。”秋紋聽了,忙問:“這是為什么了?”平兒與眾媳婦等都忙告訴他原故,又說:“正要找幾件利害事與有體面的人開例作法子,鎮壓與眾人作榜樣呢。何苦你們先來碰在這釘子上。你這一去說了,他們若拿你們也作一二件榜樣,又礙著老太太、太太;若不拿著你們作一二件,人家又說偏一個向一個,仗著老太太、太太威勢的就怕,也不敢動,只拿著軟的作鼻子頭。你聽聽罷,二奶奶的事,他還要駁兩件,才壓的眾人口聲呢。”秋紋聽了,伸舌笑道:“幸而平姐姐在這里,沒的臊一鼻子灰。我趕早知會他們去。”說著,便起身走了。
接著寶釵的飯至,平兒忙進來伏侍。那時趙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飯。寶釵面南,探春面西,李紈面東。眾媳婦皆在廊下靜候,里頭只有他們緊跟常侍的丫鬟伺候,別人一概不敢擅入。這些媳婦們都悄悄的議論說:“大家省事罷,別安著沒良心的主意。連吳大娘才都討了沒意思,咱們又是什么有臉的。”他們一邊悄議,等飯完回事。只覺里面鴉雀無聲,并不聞碗箸之聲。一時只見一個丫鬟將簾櫳高揭,又有兩個將桌抬出。茶房內早有三個丫頭捧著三沐盆水,見飯桌已出,三人便進去了。一回又捧出沐盆并漱盂來,方有待書、素云、鶯兒三個,每人用茶盤捧了三蓋碗茶進去。一時等他三人出來,待書命小丫頭子:“好生伺候著,我們吃飯來換你們,別又偷坐著去。”眾媳婦們方慢慢的一個一個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輕慢疏忽了。
探春氣方漸平,因向平兒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議,如今可巧想起來。你吃了飯快來。寶姑娘也在這里,咱們四個人商議了,再細細問你奶奶可行可止。”平兒答應回去。
鳳姐因問為何去這一日,平兒便笑著將方才的原故細細說與他聽了。鳳姐兒笑道:“好,好,好,好個三姑娘!我說他不錯。只可惜他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里。”平兒笑道:“奶奶也說糊涂話了。他便不是太太養的,難道誰敢小看他,不與別的一樣看了?”鳳姐兒嘆道:“你那里知道,雖然庶出一樣,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攀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別說庶出,便是我們的丫頭,比人家的小姐還強呢。將來不知那個沒造化的挑庶正誤了事呢,也不知那個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
說著,又向平兒笑道:“你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騎上老虎了。雖然看破些,無奈一時也難寬放;二則家里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著老祖宗手里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產業又不及先時。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平兒道:“可不是這話!將來還有三四位姑娘,還有兩三個小爺,一位老太太,這幾件大事未完呢。”
鳳姐兒笑道:“我也慮到這里,倒也夠了: 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的錢,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來。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剩了三四個,滿破著每人花上一萬銀子。環哥娶親有限,花上三千兩銀子,不拘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夠了。老太太事出來,一應都是全了的,不過零星雜項,便費也滿破三五千兩。如今再儉省些,陸續也就夠了。只怕如今平空又生出一兩件事來,可就了不得了。——咱們且別慮后事,你且吃了飯,快聽他商議什么。這正碰了我的機會,我正愁沒個膀臂。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里頭的貨,縱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個佛爺,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蘭小子更小。環兒更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只等有熱灶火坑讓他鉆去罷。真真一個娘肚子里跑出這個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我想到這里就不伏。再者林丫頭和寶姑娘他兩個倒好,偏又都是親戚,又不好管咱家務事。況且一個是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去問他。倒只剩了三姑娘一個,心里嘴里都也來的,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雖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娘那老東西鬧的,心里卻是和寶玉一樣呢。比不得環兒,實在令人難疼,要依我的性早攆出去了。如今他既有這主意,正該和他協同,大家做個膀臂,我也不孤不獨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論,咱們有他這個人幫著,咱們也省些心,于太太的事也有些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頭退步。回頭看了看,再要窮追苦克,人恨極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們兩個才四個眼睛,兩個心,一時不防,倒弄壞了。趁著緊溜之中,他出頭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咱們的恨暫可解了。還有一件,我雖知你極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過來,如今囑咐你: 他雖是姑娘家,心里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他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利害一層了。如今俗語‘擒賊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開端,一定是先拿我開端。倘或他要駁我的事,你可別分辯,你只越恭敬,越說駁的是才好。千萬別想著怕我沒臉,和他一犟,就不好了。”
平兒不等說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經行在先,這會子又反囑咐我。”鳳姐兒笑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沒有別人之故,不得不囑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滿口里‘你‘我’起來。”平兒道:“偏說‘你’!你不依,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頓。難道這臉上還沒嘗過的不成!”鳳姐兒笑道:“你這小蹄子,要掂多少過子才罷。看我病的這樣,還來慪我。過來坐下,橫豎沒人來,咱們一處吃飯是正經。”
說著,豐兒等三四個小丫頭子進來放小炕桌。鳳姐只吃燕窩粥,兩碟子精致小菜,每日分例菜已暫減去。豐兒便將平兒的四樣分例菜端至桌上,與平兒盛了飯來。平兒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猶立于炕下,陪著鳳姐兒吃了飯,伏侍漱盥。漱畢,囑咐了豐兒些話,方往探春處來。只見院中寂靜,人已散出。
……
話說平兒陪著鳳姐兒吃了飯,伏侍盥漱畢,方往探春處來。只見院中寂靜,只有丫鬟婆子諸內壸近人在窗外聽候。
平兒進入廳中,他姊妹三人正議論些家務,說的便是年內賴大家請吃酒他家花園中事故。見他來了,探春便命他腳踏上坐了,因說道:“我想的事不為別的,因想著我們一月有二兩月銀外,丫頭們又另有月錢。前兒又有人回,要我們一月所用的頭油脂粉,每人又是二兩。這又同才剛學里的八兩一樣,重重疊疊,事雖小,錢有限,看起來也不妥當。你奶奶怎么就沒想到這個?”平兒笑道:“這有個原故: 姑娘們所用的這些東西,自然是該有分例。每月買辦買了,令女人們各房交與我們收管,不過預備姑娘們使用就罷了,沒有一個我們天天各人拿錢找人買頭油又是脂粉去的理。所以外頭買辦總領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與我們的。姑娘們的每月這二兩,原不是為買這些的,原為的是一時當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或不得閑,姑娘們偶然一時可巧要幾個錢使,省得找人去。這原是恐怕姑娘們受委屈,可知這個錢并不是買這個才有的。如今我冷眼看著,各房里的我們的姊妹都是現拿錢買這些東西的,竟有一半。我就疑惑,不是買辦脫了空,遲些日子,就是買的不是正經貨,弄些使不得的東西來搪塞。”探春李紈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來了。脫空是沒有的,也不敢,只是遲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里弄些來,不過是個名兒,其實使不得,依然得現買。就用這二兩銀子,另叫別人的奶媽子的或是弟兄哥哥的兒子買了來才使得。若使了官中的人,依然是那一樣的。不知他們是什么法子,是鋪子里壞了不要的,他們都弄了來,單預備給我們?”平兒笑道:“買辦買的是那樣的,他買了好的來,買辦豈肯和他善開交,又說他使壞心要奪這買辦了。所以他們也只得如此,寧可得罪了里頭,不肯得罪了外頭辦事的人。姑娘們只能可使奶媽媽們,他們也就不敢閑話了。”探春道:“因此我心中不自在。錢費兩起,東西又白丟一半,通算起來,反費了兩折子,不如竟把買辦的每月蠲了為是。此是一件事。第二件,年里往賴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園子比咱們這個如何?”平兒笑道:“還沒有咱們這一半大,樹木花草也少多了。”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兒說閑話兒,誰知那么個園子,除他們帶的花、吃的筍菜魚蝦之外,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
寶釵笑道:“真真膏粱紈褲之談。雖是千金小姐,原不知這事,但你們都念過書識字的,竟沒看見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文》不成?”探春笑道:“雖看過,那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那里都真有的?”寶釵道:“朱子都有虛比浮詞?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辦了兩天時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把孔子也看虛了!”探春笑道:“你這樣一個通人,竟沒看見子書?當日《姬子》有云:‘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竊堯舜之詞,背孔孟之道。’”寶釵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只斷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罵我自己不成?”寶釵道:“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難為你是個聰敏人,這些正事大節目事竟沒經歷,也可惜遲了。”李紈笑道:“叫了人家來,不說正事,且你們對講學問。”寶釵道:“學問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學問一提,那小事越發作高一層了。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三人只是取笑之談,說了笑了一回,便仍談正事。探春因又接說道:“咱們這園子只算比他們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銀子的利息。若此時也出脫生發銀子,自然小器,不是咱們這樣人家的事。若派出兩個一定的人來,既有許多值錢之物,一味任人作踐,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園子里所有的老媽媽中,揀出幾個本分老誠能知園圃的事,派準他們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們交租納稅,只問他們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則園子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至作踐,白辜負了東西;三則老媽媽們也可借此小補,不枉年日在園中辛苦;四則亦可以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打掃人等的工費。將此有余,以補不足,未為不可。”寶釵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畫,聽如此說一則,便點一回頭,說完,便笑道:“善哉,三年之內無饑饉矣!”李紈笑道:“好主意。這果一行,太太必喜歡。省錢事小,第一有人打掃,專司其職,又許他們去賣錢。使之以權,動之以利,再無不盡職的了。”平兒道:“這件事須得姑娘說出來。我們奶奶雖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們在園里住著,不能多弄些玩意兒去陪襯,反叫人去監管修理,圖省錢,這話斷不好出口。”寶釵忙走過來,摸著他的臉笑道:“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么作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沒見你說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沒有三姑娘說一句,你就說一句是;橫豎三姑娘一套話出,你就有一套話進去;總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這會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園子,不好因省錢令人去監管。你們想想這話,若果真交與人弄錢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許掐,一個果子也不許動了,姑娘們分中自然不敢,天天與小姑娘們就吵不清。他這遠愁近慮,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們好,聽他這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了,不和也變和了。”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氣,聽他來了,忽然想起他主子來,素日當家使出來的好撒野的人,我見了他便生了氣。誰知他來了,避貓鼠兒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憐的。接著又說了那么些話,不說他主子待我好,倒說‘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素日的情意了。’這一句,不但沒了氣,我倒愧了,又傷起心來。我細想,我一個女孩兒家,自己還鬧得沒人疼沒人顧的,我那里還有好處去待人。”口內說到這里,不免又流下淚來。李紈等見他說的懇切,又想他素日趙姨娘每生誹謗,在王夫人跟前亦為趙姨娘所累,亦都不免流下淚來,都忙勸道:“趁今日清凈,大家商議兩件興利剔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場。又提這沒要緊的事做什么?”平兒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竟說誰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雖如此說,也須得回你奶奶一聲。我們這里搜剔小遺,已經不當,皆因你奶奶是個明白人,我才這樣行,若是糊涂多蠱多妒的,我也不肯,倒象抓他乖一般。豈可不商議了行。”平兒笑道:“既這樣,我去告訴一聲。”說著去了,半日方回來,笑說:“我說是白走一趟,這樣好事,奶奶豈有不依的。”
探春聽了,便和李紈命人將園中所有婆子的名單要來,大家參度,大概定了幾個。又將他們一齊傳來,李紈大概告訴與他們。眾人聽了,無不愿意,也有說:“那一片竹子單交給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筍,一年還可交些錢糧。”這一個說:“那一片稻地交給我,一年這些頑的大小雀鳥的糧食不必動官中錢糧,我還可以交錢糧。”探春才要說話,人回:“大夫來了,進園瞧姑娘。”眾婆子只得去接大夫。平兒忙說:“單你們,有一百個也不成個體統,難道沒有兩個管事的頭腦帶進大夫來?”回事的那人說:“有,吳大娘和單大娘他兩個在西南角上聚錦門等著呢。”平兒聽說,方罷了。
眾婆子去后,探春問寶釵如何。寶釵笑答道:“幸于始者怠于終,繕其辭者嗜其利。”探春聽了點頭稱贊,便向冊上指出幾人來與他三人看。平兒忙去取筆硯來。他三人說道:“這一個老祝媽是個妥當的,況他老頭子和他兒子代代都是管打掃竹子,如今竟把這所有的竹子交與他。這一個老田媽本是種莊稼的,稻香村一帶凡有菜蔬稻稗之類,雖是頑意兒,不必認真大治大耕,也須得他去,再一按時加些培植,豈不更好?”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蕪苑和怡紅院這兩處大地方竟沒有出利息之物。”李紈忙笑道:“蘅蕪苑更利害。如今香料鋪并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別的利息更大。怡紅院別說別的,單只說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還有一帶籬笆上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藤,單這沒要緊的草花干了,賣到茶葉鋪藥鋪去,也值幾個錢。”探春笑道:“原來如此。只是弄香草的沒有在行的人。”平兒忙笑道:“跟寶姑娘的鶯兒他媽就是會弄這個的,上回他還采了些曬干了辮成花籃葫蘆給我頑的,姑娘倒忘了不成?”寶釵笑道:“我才贊你,你到來捉弄我了。”三人都詫異,都問這是為何。寶釵道:“斷斷使不得!你們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個一個閑著沒事辦,這會子我又弄個人來,叫那起人連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人來: 怡紅院有個老葉媽,他就是茗煙的娘。那是個誠實老人家,他又和我們鶯兒的娘極好,不如把這事交與葉媽。他有不知的,不必咱們說,他就找鶯兒的娘去商議了。那怕葉媽全不管,竟交與那一個,那是他們私情兒,有人說閑話,也就怨不到咱們身上了。如此一行,你們辦的又至公,于事又甚妥。”李紈平兒都道:“是極。”探春笑道:“雖如此,只怕他們見利忘義。”平兒笑道:“不相干,前兒鶯兒還認了葉媽做干娘,請吃飯吃酒,兩家和厚的好的很呢。”探春聽了,方罷了。又共同斟酌出幾人來,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筆圈出。
一時婆子們來回大夫已去,將藥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出去取藥,監派調服,一面探春與李紈明示諸人: 某人管某處,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余者任憑你們采取了去取利,年終算帳。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 若年終算帳歸錢時,自然歸到帳房,仍是上頭又添一層管主,還在他們手心里,又剝一層皮。這如今我們興出這事來派了你們,已是跨過他們的頭去了,心里有氣,只說不出來;你們年終去歸帳,他們還不捉弄你們等什么?再者,這一年間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們就得半分。這是家里的舊例,人所共知的,別的偷著的在外。如今這園子里是我的新創,竟別入他們手,每年歸帳,竟歸到里頭來才好。”寶釵笑道:“依我說,里頭也不用歸帳。這個多了那個少了,倒多了事。不如問他們誰領這一分的,他就攬一宗事去。不過是園里的人的動用。我替你們算出來了,有限的幾宗事: 不過是頭油、胭粉、香、紙,每一位姑娘幾個丫頭,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處笤帚、撮簸、撣子并大小禽鳥、鹿、兔吃的糧食。不過這幾樣,都是他們包了去,不用帳房去領錢。你算算,就省下多少來?”平兒笑道:“這幾宗雖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兩銀子。”寶釵笑道:“卻又來,一年四百,二年八百兩,取租的房子也能看得了幾間,薄地也可添幾畝。雖然還有敷余的,但他們既辛苦鬧一年,也要叫他們剩些,粘補粘補自家。雖是興利節用為綱,然亦不可太嗇。縱再省上二三百銀子,失了大體統也不象。所以如此一行,外頭帳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銀子,也不覺得很艱嗇了,他們里頭卻也得些小補。這些沒營生的媽媽們也寬裕了,園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長蕃盛,你們也得了可使之物。這庶幾不失大體。若一味要省時,那里不搜尋出幾個錢來。凡有些余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時里外怨聲載道,豈不失了你們這樣人家的大體?如今這園里幾十個老媽媽們,若只給了這個,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說的,他們只供給這個幾樣,也未免太寬裕了。一年竟除這個之外,他每人不論有余無余,只叫他拿出若干貫錢來,大家湊齊,單散與園中這些媽媽們。他們雖不料理這些,卻日夜也是在園中照看當差之人,關門閉戶,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們出入,抬轎子,撐船,拉冰床,一應粗糙活計,都是他們的差使。一年在園里辛苦到頭,這園內既有出息,也是分內該沾帶些的。還有一句至小的話,越發說破了: 你們只管了自己寬裕,不分與他們些,他們雖不敢明怨,心里卻都不服,只用假公濟私的多摘你們幾個果子,多掐幾枝花兒,你們有冤還沒處訴。他們也沾帶了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他們就替你照顧了。”
眾婆子聽了這個議論,又去了帳房受轄制,又不與鳳姐兒去算帳,一年不過多拿出若干貫錢來,各各歡喜異常,都齊說:“愿意。強如出去被他揉搓著,還得拿出錢來呢。”那不得管地的聽了每年終又無故得分錢,也都喜歡起來,口內說:“他們辛苦收拾,是該剩些錢粘補的。我們怎么好‘穩坐吃三注’的?”寶釵笑道:“媽媽們也別推辭了,這原是分內應當的。你們只要日夜辛苦些,別躲懶縱放人吃酒賭錢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該管這事;你們一般聽見,姨娘親口囑托我三五回,說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閑兒,別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你們奶奶又多病多痛,家務也忙。我原是個閑人,便是個街坊鄰居,也要幫著些,何況是親姨娘托我。我免不得去小就大,講不起眾人嫌我。倘或我只顧了小分沽名釣譽,那時酒醉賭博生出事來,我怎么見姨娘?你們那時后悔也遲了,就連你們素日的老臉也都丟了。這些姑娘小姐們,這么一所大花園,都是你們照看,皆因看得你們是三四代的老媽媽,最是循規遵矩的,原該大家齊心,顧些體統。你們反縱放別人任意吃酒賭博,姨娘聽見了,教訓一場猶可,倘若被那幾個管家娘子聽見了,他們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導你們一番。你們這年老的反受了年小的教訓,雖是他們是管家,管的著你們,何如自己存些體統,他們如何得來作踐。所以我如今替你們想出這個額外的進益來,也為大家齊心把這園里周全的謹謹慎慎,使那些有權執事的看見這般嚴肅謹慎,且不用他們操心,他們心里豈不敬伏。也不枉替你們籌畫進益,既能奪他們之權,生你們之利,豈不能行無為之治,分他們之憂。你們去細想想這話。”家人都歡聲鼎沸說:“姑娘說的很是。從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這樣疼顧我們,我們再要不體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剛說著,只見林之孝家的進來說:“江南甄府里家眷昨日到京,今日進宮朝賀。此刻先遣人來送禮請安。”說著,便將禮單送上去。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妝緞蟒緞十二匹,上用雜色緞十二匹,上用各色紗十二匹,上用宮綢十二匹,官用各色緞紗綢綾二十四匹。”李紈也看過,說:“用上等封兒賞他。”因又命人回了賈母。賈母便命人叫李紈、探春、寶釵等也都過來,將禮物看了。李紈收過,一邊吩咐內庫上人說:“等太太回來看了再收。”賈母因說:“這甄家又不與別家相同,上等賞封賞男人,只怕展眼又打發女人來請安,預備下尺頭。”一語未完,果然人回:“甄府四個女人來請安。”賈母聽了,忙命人帶進來。
那四個人都是四十往上的年紀,穿戴之物,皆比主子不甚差別。請安問好畢,賈母命拿了四個腳踏來,他四人謝了坐,待寶釵等坐了,方都坐下。賈母便問:“多早晚進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說:“昨日進的京。今日太太帶了姑娘進宮請安去了,故令女人們來請安,問候姑娘們。”賈母笑問道:“這些年沒進京,也不想到今年來。”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進京的。”賈母問道:“家眷都來了?”四人回說:“老太太和哥兒、兩位小姐并別位太太都沒來,就只太太帶了三姑娘來了。”賈母道:“有人家沒有?”四人道:“尚沒有。”賈母笑道:“你們大姑娘和二姑娘這兩家,都和我們家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們有信回去說,全虧府上照看。”賈母笑道:“什么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親,原應當的。你們二姑娘更好,更不自尊自大,所以我們才走的親密。”四人笑道:“這是老太太過謙了。”賈母又問:“你這哥兒也跟著你們老太太?”四人回說:“也是跟著老太太。”賈母道:“幾歲了?”又問:“上學不曾?”四人笑說:“今年十三歲。因長得齊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氣異常,天天逃學,老爺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賈母笑道:“也不成了我們家的了!你這哥兒叫什么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當作寶貝一樣,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寶玉。”賈母便向李紈等道:“偏也叫作個寶玉。”李紈忙欠身笑道:“從古至今,同時隔代重名的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這小名兒之后,我們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親友家也倒似曾有一個的。只是這十來年沒進京來,卻記不得真了。”賈母笑道:“豈敢,就是我的孫子。人來。”眾媳婦丫頭答應了一聲,走近幾步。賈母笑道:“園里把咱們的寶玉叫了來,給這四個管家娘子瞧瞧,比他們的寶玉如何?”
眾媳婦聽了,忙去了,半刻圍了寶玉進來。四人一見,忙起身笑道:“唬了我們一跳。若是我們不進府來,倘若別處遇見,還只道我們的寶玉后趕著也進了京了呢。”一面說,一面都上來拉他的手,問長問短。寶玉忙也笑問好。賈母笑道:“比你們的長的如何?”李紈等笑道:“四位媽媽才一說,可知是模樣相仿了。”賈母笑道:“那有這樣巧事?大家子孩子們再養的嬌嫩,除了臉上有殘疾十分黑丑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樣的齊整。這也沒有什么怪處。”四人笑道:“如今看來,模樣是一樣。據老太太說,淘氣也一樣。我們看來,這位哥兒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賈母忙問:“怎見得?”四人笑道:“方才我們拉哥兒的手說話便知。我們那一個只說我們糊涂,慢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略動一動也不依。所使喚的人都是女孩子們。”四人未說完,李紈姊妹等禁不住都失聲笑出來。賈母也笑道:“我們這會子也打發人去見了你們寶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強忍耐一時。可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們,憑他們有什么刁鉆古怪的毛病兒,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鉆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是他一則生的得人意,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里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一味他只管沒里沒外,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四人聽了,都笑說:“老太太這話正是。雖然我們寶玉淘氣古怪,有時見了人客,規矩禮數更比大人有禮。所以無人見了不愛,只說為什么還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無法無天,大人想不到的話偏會說,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爺太太恨的無法。就是弄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亂花費,這也是公子哥兒的常情,怕上學,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還治的過來。第一,天生下來這一種刁鉆古怪的脾氣,如何使得。”一語未了,人回:“太太回來了。”王夫人進來問過安。他四人請了安,大概說了兩句。賈母便命歇歇去。王夫人親捧過茶,方退出。四人告辭了賈母,便往王夫人處來,說了一會家務,打發他們回去,不必細說。
這里賈母喜的逢人便告訴,也有一個寶玉,也卻一般行景。眾人都為天下之大,世宦之多,同名者也甚多,祖母溺愛孫者也古今所有常事耳,不是什么罕事,故皆不介意。獨寶玉是個迂闊呆公子的性情,自為是那四人承悅賈母之詞。后至蘅蕪苑去看湘云病去,史湘云說他:“你放心鬧罷,先是‘單絲不成線,獨樹不成林’,如今有了個對子,鬧急了,再打很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個去。”寶玉道:“那里的謊話你也信了,偏又有個寶玉了?”湘云道:“怎么列國有個藺相如,漢朝又有個司馬相如呢?”寶玉笑道:“這也罷了,偏又模樣兒也一樣,這是沒有的事。”湘云道:“怎么匡人看見孔子,只當是陽虎呢?”寶玉笑道:“孔子陽虎雖同貌,卻不同名;藺與司馬雖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兩樣俱同不成?”湘云沒了話答對,因笑道:“你只會胡攪,我也不和你分證。有也罷,沒也罷,與我無干。”說著便睡下了。
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 若說必無,然亦似有;若說必有,又并無目睹。心中悶了,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盤算,不覺就忽忽的睡去,不覺竟到了一座花園之內。寶玉詫異道:“除了我們大觀園,更又有這一個園子?”正疑惑間,從那邊來了幾個女兒,都是丫鬟。寶玉又詫異道:“除了鴛鴦、襲人、平兒之外,也竟還有這一干人?”只見那些丫鬟笑道:“寶玉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寶玉只當是說他,自己忙來陪笑說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園,好姐姐們,帶我逛逛。”眾丫鬟都笑道:“原來不是咱家的寶玉。他生的倒也還干凈,嘴兒也倒乖覺。”寶玉聽了,忙道:“姐姐們,這里也更還有個寶玉?”丫鬟們忙道:“寶玉二字,我們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為保佑他延壽消災的。我叫他,他聽見喜歡。你是那里遠方來的臭小廝,也亂叫起他來。仔細你的臭肉,打不爛你的。”又一個丫鬟笑道:“咱們快走罷,別叫寶玉看見,又說同這臭小廝說了話,把咱熏臭了。”說著一徑去了。
寶玉納悶道:“從來沒有人如此涂毒我,他們如何更這樣?真亦有我這樣一個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順步早到了一所院內。寶玉又詫異道:“除了怡紅院,也更還有這么一個院落。”忽上了臺磯,進入屋內,只見榻上有一個人臥著,那邊有幾個女孩兒做針線,也有嘻笑頑耍的。只見榻上那個少年嘆了一聲。一個丫鬟笑問道:“寶玉,你不睡又嘆什么?想必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寶玉聽說,心下也便吃驚。只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花園子里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頭,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里。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里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了。”一語未了,只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個寶玉就走,一個寶玉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快回來!”
襲人在旁聽他夢中自喚,忙推醒他,笑問道:“寶玉在那里?”此時寶玉雖醒,神意尚恍惚,因向門外指說:“才出去了。”襲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鏡子里照的你影兒。”寶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人捧過漱盂茶鹵來,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囑咐說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鏡子。小人魂不全,有鏡子照多了,睡覺驚恐作胡夢。如今倒在大鏡子那里安了一張床。有時放下鏡套還好;往前去,天熱困倦不定,那里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是先躺下照著影兒頑的,一時合上眼,自然是胡夢顛倒;不然如何得看著自己叫著自己的名字?不如明兒挪進床來是正經。”一語未了,只見王夫人遣人來叫寶玉,不知有何話說——
【賞析】
這里選錄的兩回是重點描寫和刻畫三小姐探春的重要章回。探春是賈氏諸姐妹中最能干的一位,她聰明、果斷、要強,但庶出的地位使她在家庭中的處境顯得微妙而敏感,特別是對自己的生母,更顯得薄情而疏遠。此兩回即是寫探春性格的兩個側面: 一是對生母薄情,二是能干果斷。
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閑氣”,寫的是王夫人因鳳姐小產,將家事交與探春和李紈合同裁處,并請來寶釵幫助照應,這就形成了管理大觀園的“三駕馬車”。誰知探春剛登上“議事廳”座位,就碰上了她舅舅趙國基的喪事。于是,圍繞著喪事的賞銀問題,一方面表現了探春在種種矛盾沖突中所顯露的能力和才干: 她先是揭穿了吳新登家的存心刁難,使這個藐視她的女人“滿面通紅”,羞愧而出;接著又頂住了她生母趙姨娘的軟硬糾纏,決不徇私違例;繼而又拒絕了鳳姐給她便宜行事的方便,堅持依例開發賞銀,并且就勢作法開端,蠲免了寶玉、賈環、賈蘭學里使用的銀錢。這一連串的行動,扭轉了眾人對她的看法,那些媳婦們都“慢慢的一個一個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輕慢疏忽了”。探春以一個未出閣的小姐身分,贏得了眾人的敬畏和尊重。
同時,圍繞著喪事的賞銀問題,也表現了探春在家庭中的處境和她的感情天性。本來,趙姨娘有意借她兄弟死后發賞銀事和探春慪氣,以發泄平日怨氣,這一場喜劇式的吵鬧固然是寫趙姨娘的愚弱,所謂“辱親女愚妾爭閑氣”;但作者在此也不無微詞地顯示了探春的涼薄和寡情: 她不僅當著趙姨娘的面,回答趙姨娘要自己“拉扯”時說:“誰家姑娘拉扯奴才了?”把自己和生母的關系定位為主子與奴才的關系;而且當趙姨娘一口一個“你舅舅”時,她更薄情地說:“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那里又跑出一個舅舅來?”這里探春的反應雖與封建宗法等級有關,特別是趙姨娘的表現使她覺得非常“沒臉”,因而她的這些言行我們可以理解;但不管怎么說,這種對生母的態度多少顯示了探春的涼薄寡情,這應該是三小姐性格的一個重要側面。
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是側重表現探春能干果斷的章節。此回寫探春通過趙國基喪事的賞銀事件,在眾人心目中樹立起很高的威望,于是她乘勢大刀闊斧地著手“興利除弊”,除了寶玉等學里的銀子之外,又蠲免了姑娘們每月的頭油脂粉費;并在“節流”的同時,提出了“開源”的措施,變大觀園為產業園,將園子里的植物花草承包給園子里的仆婦收拾料理,從中獲取多重收益:“如此一行,外頭帳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兩銀子,也不覺得很艱嗇了,他們里頭卻也得些小補。這些沒營生的媽媽們也寬裕了,園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長蕃盛,你們也得了可使之物。”如此德政善政,贏得大觀園上下一片稱贊聲。寶釵笑道:“善哉,三年之內無饑饉矣!”李紈稱說:“好主意。這果一行,太太必喜歡。”眾婆子則都歡聲鼎沸說:“姑娘說的很是。……我們再要不體上情,天地也不容了。”可以說,此一回是著力寫探春聰敏能干的重要一筆。
“探春理家”在藝術上也是非常成功的精彩篇章。首先,作者善于在矛盾沖突的漩渦中揭示人物的性格特征。故事開始,作者先寫那些家人仆婦“個個心中暗喜”,“比鳳姐兒前更懈怠了許多”。在這樣一個機心四伏的環境氛圍中,吳新登家的和趙姨娘先后登場發難,通過探春與吳、趙二人的斗智斗勇,探春敏捷干練的性格和自尊好強的心理得到了充分的展現。
其次,作者還擅長通過對比來凸顯人物的不同個性。“三駕馬車”共有三人,都是臨時委以理家重任的人,但三人之中,李紈原是個“佛爺”,厚道多恩無罰的,最好搪塞;寶釵雖是心里明白的聰明人,但她的身分和性格決定了她不可能多管閑事,所謂“不于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唯有探春,敢作敢為,大刀闊斧地進行家政改革,在和李紈、寶釵的對比中彰顯出她獨特的個性。
再次,作者還通過鳳姐和平兒在一邊的冷眼旁觀和私下議論,旁襯出探春與眾姐妹不同的性格特征。整個事件描寫中,鳳姐雖處在局外,但通過平兒的串聯傳達,對事情的進展一清二楚。作者花了相當的筆墨描寫鳳姐和平兒的私下議論,鳳姐不僅連贊三個“好”:“好,好,好,好個三姑娘!”而且一一比較了眾兄弟姐妹,認定只有“三姑娘一個,心里嘴里都也來的,又是咱家的正人”,正好和他協同,“大家做個膀臂”。鳳姐是個眼界很高的人,大觀園內能入她眼的沒有幾個,其對探春的贊頌從一個側面旁襯出探春的不俗表現。
人物語言的高度個性化也是這兩回的特點,這段故事中人物對話占主要成分,作者筆下的人物說話各有聲口,探春的果敢,李紈的厚道,寶釵的穩重,趙姨娘的愚昧,平兒的機敏,鳳姐的心機,都寫得栩栩如生。即便是一些次要人物,也往往數語就被寫活了,如秋紋走來回話,受到眾媳婦的阻攔,讓她等探春吃完飯再回話,秋紋笑道:“我比不得你們,我那里等得。”說著便直要上廳去;后聽平兒說了原委,又伸舌笑道:“幸而平姐姐在這里,沒的臊一鼻子灰。我趕早知會他們去。”僅簡單的幾句話,一個恃寵驕慣、知趣識理的丫頭形象立即活現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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