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紅樓夢鑒賞辭典 故事情節鑒賞 眾女兒抱屈嘆薄命》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一時寶釵去后,因見無別人在室,遂喚周瑞家的來問前日園中搜檢的事情可得個下落。周瑞家的是已和鳳姐等人商議停妥,一字不隱,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聽了,雖驚且怒,卻又作難,因思司棋系迎春之人,皆系那邊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邊太太嗔著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幾個嘴巴子,如今他也裝病在家,不肯出頭了。況且又是他外孫女兒,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裝個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說。如今我們過去回時,恐怕又多心,倒象似咱們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帶過去,一并連贓證與那邊太太瞧了,不過打一頓配了人,再指個丫頭來,豈不省事。如今白告訴去,那邊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說‘既這樣你太太就該料理,又來說什么’,豈不反耽擱了。倘那丫頭瞅空尋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兩三天,人都有個偷懶的時候,倘一時不到,豈不倒弄出事來。”王夫人想了一想,說:“這也倒是。快辦了這一件,再辦咱們家的那些妖精?!?br>
周瑞家的聽說,會齊了那幾個媳婦,先到迎春房里,回迎春道:“太太們說了,司棋大了,連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賞了他娘配人,今日叫他出去,另挑好的與姑娘使。”說著,便命司棋打點走路。迎春聽了,含淚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已聞得別的丫鬟悄悄的說了原故,雖數年之情難舍,但事關風化,亦無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實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語言遲慢,耳軟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見了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這兩日,如今怎么連一句話也沒有?”周瑞家的等說道:“你還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難見園里的人了。依我們的好話,快快收了這樣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覺的去罷,大家體面些?!庇汉瑴I道:“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還十分說情留下,豈不連我也完了。你瞧入畫也是幾年的人,怎么說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兩個,想這園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說,將來終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罷?!敝苋鸺业牡溃骸八缘降资枪媚锩靼?。明兒還有打發的人呢,你放心罷?!彼酒鍩o法,只得含淚與迎春磕頭,和眾姊妹告別,又向迎春耳根說:“好歹打聽我要受罪,替我說個情兒,就是主仆一場!”迎春亦含淚答應:“放心?!?br>
于是周瑞家的人等帶了司棋出了院門,又命兩個婆子將司棋所有的東西都與他拿著。走了沒幾步,后頭只見繡桔趕來,一面也擦著淚,一面遞與司棋一個絹包說:“這是姑娘給你的。主仆一場,如今一旦分離,這個與你作個想念罷?!彼酒褰恿耍挥X更哭起來了,又和繡桔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煩,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嬸子大娘們,好歹略徇個情兒,如今且歇一歇,讓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辭一辭,也是我們這幾年好了一場?!敝苋鸺业牡热私愿饔惺聞?,作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況且又深恨他們素日大樣,如今那里有工夫聽他的話,因冷笑道:“我勸你走罷,別拉拉扯扯的了。我們還有正經事呢。誰是你一個衣包里爬出來的,辭他們作什么,他們看你的笑聲還看不了呢。你不過是挨一會是一會罷了,難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說快走罷。”一面說,一面總不住腳,直帶著往后角門出去了。司棋無奈,又不敢再說,只得跟了出來。
可巧正值寶玉從外而入,一見帶了司棋出去,又見后面抱著些東西,料著此去再不能來了。因聞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細問晴雯,又不說是為何。上日又見入畫已去,今又見司棋亦走,不覺如喪魂魄一般,因忙攔住問道:“那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寶玉素日行為,又恐勞叨誤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書去罷?!睂氂裥Φ溃骸昂媒憬銈儯艺疽徽?,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不許少捱一刻,又有什么道理。我們只知遵太太的話,管不得許多?!彼酒逡娏藢氂?,因拉住哭道:“他們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寶玉不禁也傷心,含淚說道:“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晴雯也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這卻怎么的好?!敝苋鸺业陌l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聽話,我就打得你。別想著往日姑娘護著,任你們作耗。越說著,還不好走。如今和小爺們拉拉扯扯,成個什么體統!”那幾個媳婦不由分說,拉著司棋便出去了。
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只瞪著他們,看已去遠,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婆子們笑道:“還有一句話我們糊涂不解,倒要請問請問?!狈接f時,只見幾個老婆子走來,忙說道:“你們小心,傳齊了伺候著。此刻太太親自來園里,在那里查人呢。只怕還查到這里來呢。又吩咐快叫怡紅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來,在這里等著領出他妹妹去。”因笑道:“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一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凈些?!睂氂褚宦劦猛醴蛉诉M來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飛也似的趕了去,所以這后來趁愿之語竟未得聽見。
寶玉及到了怡紅院,只見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著,一臉怒色,見寶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如今現從炕上拉了下來,蓬頭垢面,兩個女人才架起來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許把他貼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給好丫頭們穿。又命把這里所有的丫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中。因節間有事,故忍了兩日,今日特來親自閱人。一則為晴雯猶可,二則因竟有人指寶玉為由,說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頭們不長進教習壞了。因這事更比晴雯一人較甚,乃從襲人起以至于極小作粗活的小丫頭們,個個親自看了一遍。因問:“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應,老嬤嬤指道:“這一個蕙香,又叫作四兒的,是同寶玉一日生日的?!蓖醴蛉思毧戳艘豢?,雖比不上晴雯一半,卻有幾分水秀。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這也是個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說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這可是你說的?打諒我隔的遠,都不知道呢??芍牢疑碜与m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里。難道我通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這個四兒見王夫人說著他素日和寶玉的私語,不禁紅了臉,低頭垂淚。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來,領出去配人。又問,“誰是耶律雄奴?”老嬤嬤們便將芳官指出。王夫人道:“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貍精了!上次放你們,你們又懶待出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著寶玉無所不為?!狈脊傩q道:“并不敢調唆什么?!蓖醴蛉诵Φ溃骸澳氵€強嘴。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伙聚黨遭害這園子呢。你連你干娘都欺倒了,豈止別人!”因喝命:“喚他干娘來領去,就賞他外頭自尋個女婿去吧。把他的東西一概給他?!庇址愿郎夏攴灿泄媚飩兎值某獞虻呐⒆觽儯桓挪辉S留在園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帶出,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盡,都約齊與王夫人磕頭領去。王夫人又滿屋里搜檢寶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著人拿到自己房內去了。因說:“這才干凈,省得旁人口舌?!币蛴址愿酪u人麝月等人:“你們小心!往后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挨過今年,明年一并給我仍舊搬出去心凈。”說畢,茶也不吃,遂帶領眾人又往別處去閱人。暫且說不到后文。
如今且說寶玉只當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所責之事皆系平日之語,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雖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動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書,仔細明兒問你。才已發下狠了。”寶玉聽如此說,方回來,一路打算:“誰這樣犯舌?況這里事也無人知道,如何就都說著了。”一面想,一面進來,只見襲人在那里垂淚。且去了第一等的人,豈不傷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來。襲人知他心內別的還猶可,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勸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來我告訴你,晴雯已經好了,他這一家去,倒心凈養幾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氣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進來也不難。不過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誹言,一時氣頭上如此罷了?!睂氂窨薜溃骸拔揖烤共恢琏┓噶撕蔚忍咸齑笞?”襲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恨嫌他,象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睂氂竦溃骸斑@也罷了。咱們私自頑話怎么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的,這可奇怪?!币u人道:“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了,你就不管有人無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倒被那別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覺?!睂氂竦溃骸霸趺慈巳说牟皇翘贾溃瑔尾惶舫瞿愫枉暝虑锛y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頑笑不留心的孟浪去處,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放我們,也未可知。”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于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作些細活,未免奪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里過來的,雖然他生得比人強,也沒甚妨礙去處。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想是他過于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闭f畢,復又哭起來。襲人細揣此話,好似寶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倒是養著精神,等老太太喜歡時,回明白了再要他是正理?!睂氂窭湫Φ溃骸澳悴槐靥搶捨业男摹5鹊教椒嗽偾苿蓊^去要時,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來嬌生慣養,何嘗受過一日委屈。連我知道他的性格,還時常沖撞了他。他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里去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里頭一肚子的悶氣。他又沒有親爺熱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他這一去,一時也不慣的,那里還等得幾日。知道還能見他一面兩面不能了!”說著又越發傷心起來。襲人笑道:“可是你‘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們偶然說一句略妨礙些的話,就說是不利之談,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該的了!他便比別人嬌些,也不至這樣起來。”寶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頭的?!币u人忙問何兆。寶玉道:“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有異事,果然應在他身上?!币u人聽了,又笑起來,因說道:“我待不說,又撐不住,你太也婆婆媽媽的了。這樣的話,豈是你讀書的男人說的。草木怎又關系起人來?若不婆婆媽媽的,真也成了個呆子了?!睂氂駠@道:“你們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就有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墳前之松。這都是堂堂正大隨人之正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則萎,世治則榮,幾千百年了,枯而復生者幾次。這豈不是兆應?小題目比,就有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藥,端正樓之相思樹,王昭君冢上之草,豈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亦應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邊。”襲人聽了這篇癡話,又可笑,又可嘆,因笑道:“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么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寶玉聽說,忙握他的嘴,勸道:“這是何苦!一個未清,你又這樣起來。罷了,再別提這事,別弄的去了三個,又饒上一個?!币u人聽說,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睂氂衲说溃骸皬拇诵萏崞?,全當他們三個死了,不過如此。況且死了的也曾有過,也沒有見我怎么樣,此一理也。如今且說現在的,倒是把他的東西,作瞞上不瞞下,悄悄的打發人送出去與了他。再或有咱們常時積攢下的錢,拿幾吊出去給他養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場?!币u人聽了,笑道:“你太把我們看的又小器又沒人心了。這話還等你說,我才已將他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總打點下了,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雜,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媽給他拿出去。我還有攢下的幾吊錢也給他罷?!睂氂衤犃?,感謝不盡。襲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子好名兒還不會買來不成!”寶玉聽他方才的話,忙陪笑撫慰一時。晚間果密遣宋媽送去。
寶玉將一切人穩住,便獨自得便出了后角門,央一個老婆子帶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是這婆子百般不肯,只說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還吃飯不吃飯!”無奈寶玉死活央告,又許他些錢,那婆子方帶了他來。這晴雯當日系賴大家用銀子買的,那時晴雯才得十歲,尚未留頭。因常跟賴嬤嬤進來,賈母見他生得伶俐標致,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后來所以到了寶玉房里。這晴雯進來時,也不記得家鄉父母,只知有個姑舅哥哥,專能庖宰,也淪落在外,故又求了賴家的收買進來吃工食。賴家的見晴雯雖到賈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卻倒還不忘舊,故又將他姑舅哥哥收買進來,把家里一個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誰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卻當年流落時,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顧。偏又娶了個多情美色之妻,見他不顧身命,不知風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嘆,紅顏寂寞之悲。又見他器量寬宏,并無嫉衾妒枕之意,這媳婦遂恣情縱欲,滿宅內便延攬英雄,收納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試過的。若問他夫妻姓甚名誰,便是上回賈璉所接見的多渾蟲燈姑娘兒的便是了。目今晴雯只有這一門親戚,所以出來就在他家。
此時多渾蟲外頭去了,那燈姑娘吃了飯去串門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間房內爬著。寶玉命那婆子在院門瞭哨,他獨自掀起草簾進來,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蘆席土炕上,幸而衾褥還是舊日鋪的。心內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來含淚伸手輕輕拉他,悄喚兩聲。當下晴雯又因著了風,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話,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朧睡了。忽聞有人喚他,強展星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說出半句話來:“我只當不得見你了。”接著便嗽個不住。寶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彌陀佛,你來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柿诉@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著。”寶玉聽說,忙拭淚問:“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爐臺上就是?!睂氂窨磿r,雖有個黑沙吊子,卻不象個茶壺。只得桌上去拿了一個碗,也甚大甚粗,不象個茶碗,未到手內,先就聞得油膻之氣。寶玉只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復又用水汕過,方提起沙壺斟了半碗。看時,絳紅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們的茶!”寶玉聽說,先自己嘗了一嘗,并無清香,且無茶味,只一味苦澀,略有茶意而已。嘗畢,方遞與晴雯。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寶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樣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磥?,可知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饑饜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一面想,一面流淚問道:“你有什么說的,趁著沒人告訴我?!鼻琏﹩柩实溃骸坝惺裁纯烧f的!不過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 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貍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擔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后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平空里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闭f畢又哭。寶玉拉著他的手,只覺瘦如枯柴,腕上猶戴著四個銀鐲,因泣道:“且卸下這個來,等好了再戴上罷?!币蚺c他卸下來,塞在枕下。又說:“可惜這兩個指甲,好容易長了二寸長,這一病好了,又損好些?!鼻琏┦脺I,就伸手取了剪刀,將左手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鉸下;又伸手向被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并指甲都與寶玉道:“這個你收了,以后就如見我一般??彀涯愕囊\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象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睂氂衤犝f,忙寬衣換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br>
一語未了,只見他嫂子笑嘻嘻掀簾進來,道:“好呀,你兩個的話,我已都聽見了?!庇窒驅氂竦溃骸澳阋粋€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輕又俊,敢是來調戲我么?”寶玉聽說,嚇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別大聲。他伏侍我一場,我私自來瞧瞧他?!睙艄媚锉阋皇掷藢氂襁M里間來,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闭f著,便坐在炕沿上,卻緊緊的將寶玉摟入懷中。寶玉如何見過這個,心內早突突的跳起來了,急的滿面紅漲,又羞又怕,只說:“好姐姐,別鬧。”燈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聽見你風月場中慣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訕起來。”寶玉紅了臉,笑道:“姐姐放手,有話咱們好說。外頭有老媽媽,聽見什么意思?!睙艄媚镄Φ溃骸拔以邕M來了,卻叫婆子去園門等著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兒等著了你。雖然聞名,不如見面,空長了一個好模樣兒,竟是沒藥性的炮仗,只好裝幌子罷了,倒比我還發訕怕羞??芍说淖煲桓怕牪坏玫?。就比如方才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進來一會在窗下細聽,屋內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于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芍煜挛乱膊簧?。如今我反后悔錯怪了你們。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來,我也不羅唣你。”寶玉聽說,才放下心來,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萬照看他兩天。我如今去了?!闭f畢出來,又告訴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別。晴雯知寶玉難行,遂用被蒙頭,總不理他,寶玉方出來。意欲到芳官四兒處去,無奈天黑,出來了半日,恐里面人找他不見,又恐生事,遂且進園來了,明日再作計較。因乃至后角門,小廝正抱鋪蓋,里邊嬤嬤們正查人,若再遲一步也就關了。
寶玉進入園中,且喜無人知道。到了自己房內,告訴襲人只說在薛姨媽家去的,也就罷了。一時鋪床,襲人不得不問今日怎么睡。寶玉道:“不管怎么睡罷了。”原來這一二年間襲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發自要尊重。凡背人之處,或夜晚之間,總不與寶玉狎昵,較先幼時反倒疏遠了。況雖無大事辦理,然一應針線并寶玉及諸小丫頭們凡出入銀錢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煩瑣;且有吐血舊癥雖愈,然每因勞碌風寒所感,即嗽中帶血,故邇來夜間總不與寶玉同房。寶玉夜間常醒,又極膽小,每醒必喚人。因晴雯睡臥警醒,且舉動輕便,故夜晚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寶玉外床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襲人只得要問,因思此任比日間緊要之意。寶玉既答不管怎樣,襲人只得還依舊年之例,遂仍將自己鋪蓋搬來設于床外。
寶玉發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襲人等也都睡后,聽著寶玉在枕上長吁短嘆,復去翻來,直至三更以后,方漸漸的安頓了,略有齁聲。襲人方放心,也就朦朧睡著。沒半盞茶時,只聽寶玉叫“晴雯”。襲人忙睜開眼連聲答應,問作什么。寶玉因要吃茶。襲人忙下去向盆內蘸過手,從暖壺內倒了半盞茶來吃過。寶玉乃笑道:“我近來叫慣了他,卻忘了是你?!币u人笑道:“他一乍來時你也曾睡夢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知道這晴雯人雖去了,這兩個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說著,大家又臥下。寶玉又翻轉了一個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時,只見晴雯從外頭走來,仍是往日形景,進來笑向寶玉道:“你們好生過罷,我從此就別過了。”說畢,翻身便走。寶玉忙叫時,又將襲人叫醒。襲人還只當他慣了口亂叫,卻見寶玉哭了,說道:“晴雯死了。”襲人笑道:“這是那里的話!你就知道胡鬧,被人聽著什么意思?!睂氂衲抢锟下?,恨不得一時亮了就遣人去問信。
及至天亮時,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頭立等叫開前角門傳王夫人的話:“‘即時叫起寶玉,快洗臉,換了衣裳快來,因今兒有人請老爺尋秋賞桂花,老爺因喜歡他前兒作得詩好,故此要帶他們去?!@都是太太的話,一句別錯了。你們快飛跑告訴他去,立刻叫他快來,老爺在上屋里還等他吃面茶呢。環哥兒已來了??炫?,快跑。再著一個人去叫蘭哥兒,也要這等說?!崩锩娴钠抛勇犚痪?,應一句,一面扣扭子,一面開門。一面早有兩三個人一行扣衣,一行分頭去了。襲人聽得叩院門,便知有事,忙一面命人問時,自己已起來了。聽得這話,促人來舀了面湯,催寶玉起來盥漱。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賈政出門,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鮮衣履來,只拿那二等成色的來。寶玉此時亦無法,只得忙忙的前來。果然賈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悅。寶玉忙行了省晨之禮。賈環賈蘭二人也都見過寶玉。賈政命坐吃茶,向環蘭二人道:“寶玉讀書不如你兩個,論題聯和詩這種聰明,你們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強你們做詩,寶玉須聽便助他們兩個?!蓖醴蛉说茸詠聿辉犚娺@等考語,真是意外之喜。
一時候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過賈母這邊來時,就有芳官等三個的干娘走來,回說:“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賞了出去,他就瘋了似的,茶也不吃,飯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個人尋死覓活,只要剪了頭發做尼姑去。我只當是小孩子家一時出去不慣也是有的,不過隔兩日就好了。誰知越鬧越兇,打罵著也不怕。實在沒法,所以來求太太,或者就依他們做尼姑去,或教導他們一頓,賞給別人作女兒去罷,我們也沒這福。”王夫人聽了道:“胡說!那里由得他們起來,佛門也是輕易人進去的!每人打一頓給他們,看還鬧不鬧了!”當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廟內上供去,皆有各廟內的尼姑來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心住兩日,至今日未回,聽得此信,巴不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作活使喚,因都向王夫人道:“咱們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應得這些小姑娘們皆如此。雖說佛門輕易難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一切眾生無論雞犬皆要度他,無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脫輪回。所以經上現有虎狼蛇蟲得道者就不少。如今這兩三個姑娘既然無父無母,家鄉又遠,他們既經了這富貴,又想從小兒命苦入了這風流行次,將來知道終身怎么樣,所以苦?;仡^,出家修修來世,也是他們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蓖醴蛉嗽莻€好善的,先聽彼等之語不肯聽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過皆系小兒女,一時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將來熬不得清凈,反致獲罪。今聽這兩個拐子的話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來知會,明日接迎春家去住兩日,以備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來求說探春等事,心緒正煩,那里著意在這些小事上。既聽此言,便笑答道:“你兩個既這等說,你們就帶了作徒弟去如何?”兩個姑子聽了,念一聲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陰德不小。”說畢,便稽首拜謝。王夫人道:“既這樣,你們問他們去。若果真心,即上來當著我拜了師父去罷?!边@三個女人聽了出去,果然將他三人帶來。王夫人問之再三,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與兩個姑子叩了頭,又拜辭了王夫人。王夫人見他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反倒傷心可憐,忙命人取了些東西來赍賞了他們,又送了兩個姑子些禮物。從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心,各自出家去了。
……
話說寶玉祭完了晴雯,只聽花影中有人聲,倒唬了一跳。走出來細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滿面含笑,口內說道:“好新奇的祭文!可與曹娥碑并傳的了。”寶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答道:“我想著世上這些祭文都蹈于熟濫了,所以改個新樣,原不過是我一時的頑意,誰知又被你聽見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摈煊竦溃骸霸逶谀抢?倒要細細一讀。長篇大論,不知說的是什么,只聽見中間兩句,什么‘紅綃帳里,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一聯意思卻好,只是‘紅綃帳里’未免熟濫些。放著現成真事,為什么不用?”寶玉忙問:“什么現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們如今都系霞影紗糊的窗槅,何不說‘茜紗窗下,公子多情’呢!”寶玉聽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極,是極!到底是你想的出,說的出??芍煜鹿沤瘳F成的好景妙事盡多,只是愚人蠢子說不出想不出罷了。但只一件: 雖然這一改新妙之極,但你居此則可,在我實不敢當?!闭f著,又接連說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異姓陌路,尚然同肥馬,衣輕裘,敝之而無憾,何況咱們?!睂氂裥Φ溃骸罢摻恢?,不在肥馬輕裘,即黃金白璧,亦不當錙銖較量。倒是這唐突閨閣,萬萬使不得的。如今我越性將‘公子’‘女兒’改去,竟算是你誄他的倒妙。況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寧可棄此一篇大文,萬不可棄此‘茜紗’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紗窗下,小姐多情;黃土壟中,丫鬟薄命?!绱艘桓模m于我無涉,我也是愜懷的?!摈煊裥Φ溃骸八植皇俏业难绢^,何用作此語。況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鵑死了,我再如此說,還不算遲?!睂氂衤犃?,忙笑道:“這是何苦又咒他?!摈煊裥Φ溃骸笆悄阋涞?,并不是我說的。”寶玉道:“我又有了,這一改可妥當了。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說:“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亂改了,快去干正經事罷。才剛太太打發人叫你明兒一早快過大舅母那邊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準了,想是明兒那家人來拜允,所以叫你們過去呢?!睂氂衽氖值溃骸昂伪厝绱嗣?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兒還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來了,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說話,一面咳嗽起來。寶玉忙道:“這里風冷,咱們只顧呆站在這里,快回去罷?!摈煊竦溃骸拔乙布胰バ⒘?,明兒再見罷。”說著,便自取路去了。寶玉只得悶悶的轉步,又忽想起來黛玉無人隨伴,忙命小丫頭子跟了送回去。自己到了怡紅院中,果有王夫人打發老嬤嬤來,吩咐他明日一早過賈赦那邊去,與方才黛玉之言相對。
原來賈赦已將迎春許與孫家了。這孫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軍官出身,乃當日寧榮府中之門生,算來亦系世交。如今孫家只有一人在京,現襲指揮之職,此人名喚孫紹祖,生得相貌魁梧,體格健壯,弓馬嫻熟,應酬權變,年紀未滿三十,且又家資饒富,現在兵部候缺題升。因未有室,賈赦見是世交之孫,且人品家當都相稱合,遂青目擇為東床嬌婿。亦曾回明賈母。賈母心中卻不十分稱意,想來攔阻亦恐不聽,兒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況且他是親父主張,何必出頭多事,為此只說“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賈政又深惡孫家,雖是世交,當年不過是彼祖希慕榮寧之勢,有不能了結之事才拜在門下的,并非詩禮名族之裔,因此倒勸諫過兩次,無奈賈赦不聽,也只得罷了。
寶玉卻從未會過這孫紹祖一面的,次日只得過去聊以塞責。只聽見說娶親的日子甚急,不過今年就要過門的,又見邢夫人等回了賈母將迎春接出大觀園去等事,越發掃去了興頭,每日癡癡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聽得說陪四個丫頭過去,更又跌足自嘆道:“從今后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見其軒窗寂寞,屏帳翛然,不過有幾個該班上夜的老嫗。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既領略得如此寥落凄慘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
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
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
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寶玉方才吟罷,忽聞背后有人笑道:“你又發什么呆呢?”寶玉回頭忙看是誰,原來是香菱。寶玉便轉身笑問道:“我的姐姐,你這會子跑到這里來做什么?許多日子也不進來逛逛?!毕懔馀氖中ξ恼f道:“我何曾不來。如今你哥哥回來了,那里比先時自由自在的了。才剛我們奶奶使人找你鳳姐姐的,竟沒找著,說往園子里來了。我聽見了這信,我就討了這件差進來找他。遇見他的丫頭,說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誰知又遇見了你。我且問你,襲人姐姐這幾日可好?怎么忽然把個晴雯姐姐也沒了,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這地方好空落落的。”寶玉應之不迭,又讓他同到怡紅院去吃茶。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著璉二奶奶,說完了正經事再來?!睂氂竦溃骸笆裁凑浭逻@么忙?”香菱道:“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緊。”寶玉道:“正是。說的到底是那一家的?只聽見吵嚷了這半年,今兒又說張家的好,明兒又要李家的,后兒又議論王家的。這些人家的女兒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議論。”香菱道:“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別家了?!睂氂衩枺骸岸苏l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門貿易時,在順路到了個親戚家去。這門親原是老親,且又和我們是同在戶部掛名行商,也是數一數二的大門戶。前日說起來,你們兩府都也知道的。合長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買賣人,都稱他家是‘桂花夏家。’”寶玉笑問道:“如何又稱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貴。其余田地不用說,單有幾十頃地獨種桂花,凡這長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連宮里一應陳設盆景亦是他家貢奉,因此才有這個渾號。如今太爺也沒了,只有老奶奶帶著一個親生的姑娘過活,也并沒有哥兒兄弟,可惜他竟一門盡絕了?!睂氂衩Φ溃骸霸蹅円矂e管他絕后不絕后,只是這姑娘可好?你們大爺怎么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則是天緣,二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當年又是通家來往,從小兒都一處廝混過。敘起親是姑舅兄妹,又沒嫌疑。雖離開了這幾年,前兒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沒兒子的,一見了你哥哥出落的這樣,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見了兒子的還勝。又令他兄妹相見,誰知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讀書寫字,所以你哥哥當時就一心看準了。連當鋪里老朝奉伙計們一群人蹧擾了人家三四日,他們還留多住幾日,好容易苦辭才放回家。你哥哥一進門,就咕咕唧唧求我們奶奶去求親。我們奶奶原也是見過這姑娘的,且又門當戶對,也就依了。和這里姨太太鳳姑娘商議了,打發人去一說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們忙亂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過來,又添一個作詩的人了。”寶玉冷笑道:“雖如此說,但只我聽這話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慮后呢?!毕懔饴犃耍挥X紅了臉,正色道:“這是什么話!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的,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一面說,一面轉身走了。
寶玉見他這樣,便悵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覺滴下淚來,只得沒精打彩,還入怡紅院來。一夜不曾安穩,睡夢之中猶喚晴雯,或魘魔驚怖,種種不寧。次日便懶進飲食,身體作熱。此皆近日抄檢大觀園、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等羞辱驚恐悲凄之所致,兼以風寒外感,故釀成一疾,臥床不起。賈母聽得如此,天天親來看視。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過于逼責了他。心中雖如此,臉上卻不露出。只吩咐眾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兩次帶進醫生來診脈下藥。一月之后,方才漸漸的痊愈。賈母命好生保養,過百日方許動葷腥油面等物,方可出門行走。這一百日內,連院門前皆不許到,只在房中頑笑。四五十日后,就把他拘約的火星亂迸,那里忍耐得住。雖百般設法,無奈賈母王夫人執意不從,也只得罷了。因此和那些丫鬟們無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戲。又聽得薛蟠擺酒唱戲,熱鬧非常,已娶親入門,聞得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寶玉恨不得就過去一見才好。再過些時,又聞得迎春出了閣。寶玉思及當時姊妹們一處,耳鬢廝磨,從今一別,縱得相逢,也必不似先前那等親密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凄惶迫切之至。少不得潛心忍耐,暫同這些丫鬟們廝鬧釋悶,幸免賈政責備逼迫讀書之難。這百日內,只不曾拆毀了怡紅院,和這些丫頭們無法無天,凡世上所無之事,都頑耍出來。如今且不消細說。
且說香菱自那日搶白了寶玉之后,心中自為寶玉有意唐突他,“怨不得我們寶姑娘不敢親近,可見我不如寶姑娘遠矣;怨不得林姑娘時常和他角口氣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從此倒要遠避他才好?!币虼?,以后連大觀園也不輕易進來。日日忙亂著,薛蟠娶過親,自為得了護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責任,到底比這樣安寧些;二則又聞得是個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 因此他心中盼過門的日子比薛蟠還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過了門,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
原來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歲,生得亦頗有姿色,亦頗識得幾個字。若論心中的邱壑經緯,頗步熙鳳之后塵。只吃虧了一件,從小時父親去世的早,又無同胞弟兄,寡母獨守此女,嬌養溺愛,不啻珍寶,凡女兒一舉一動,彼母皆百依百隨,因此未免嬌養太過,竟釀成個盜跖的性氣。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在家中時常就和丫鬟們使性弄氣,輕罵重打的。今日出了閣,自為要作當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兒時靦腆溫柔,須要拿出這威風來,才鈐壓得住人;況且見薛蟠氣質剛硬,舉止驕奢,若不趁熱灶一氣炮制熟爛,將來必不能自豎旗幟矣;又見有香菱這等一個才貌俱全的愛妾在室,越發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喚做金桂。他在家時不許人口中帶出金桂二字來,凡有不留心誤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罰才罷。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須另換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廣寒嫦娥之說,便將桂花改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
薛蟠本是個憐新棄舊的人,且是有酒膽無飯力的,如今得了這樣一個妻子,正在新鮮興頭上,凡事未免盡讓他些。那夏金桂見了這般形景,便也試著一步緊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氣概還都相平;至兩月之后,便覺薛蟠的氣概漸次低矮了下去。一日薛蟠酒后,不知要行何事,先與金桂商議,金桂執意不從。薛蟠忍不住便發了幾句話,賭氣自行了,這金桂便氣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湯不進,裝起病來。請醫療治,醫生又說“氣血相逆,當進寬胸順氣之劑”。薛姨娘恨的罵了薛蟠一頓,說:“如今娶了親,眼前抱兒子了,還是這樣胡鬧。人家鳳凰蛋似的,好容易養了一個女兒,比花朵兒還輕巧,原看的你是個人物,才給你作老婆。你不說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過日子,還是這樣胡鬧,嗓了黃湯,折磨人家。這會子花錢吃藥白遭心?!币幌捳f的薛蟠后悔不迭,反來安慰金桂。金桂見婆婆如此說丈夫,越發得了意,便裝出些張致來,總不理薛蟠。薛蟠沒了主意,惟自怨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漸漸的哄轉過金桂的心來,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氣概又矮了半截下來。那金桂見丈夫旗纛漸倒,婆婆良善,也就漸漸的持戈試馬起來。先時不過挾制薛蟠,后來倚嬌作媚,將及薛姨媽,又將至薛寶釵。寶釵久察其不軌之心,每隨機應變,暗以言語彈壓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尋隙,又無隙可乘,只得曲意俯就。一日金桂無事,因和香菱閑談,問香菱家鄉父母。香菱皆答忘記,金桂便不悅,說有意欺瞞了他?;貑査跋懔狻倍质钦l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苯鸸鹄湫Φ溃骸叭巳硕颊f姑娘通,只這一個名字就不通?!毕懔饷πΦ溃骸皣唵眩棠滩恢?,我們姑娘的學問連我們姨老爺時常還夸呢?!?br>
【賞析】
這里節選的第七十七、第七十九兩回,是所選前八十回中的最后兩回,它既是抄檢之后事態發展的必然結果,又是大觀園行將風云流散、蕭條衰落的前奏。
如前所述,作為抄檢事件的主要受害者,無一例外都是奴仆。這兩回就是寫抄檢之后,一批女奴的悲慘結局。
首當其沖的是迎春的丫環司棋。當日抄出她的“罪證”之后,她只是“低頭不語,也并無畏懼慚愧之意”,因怕她“夜間自愧去尋拙志,遂喚兩個婆子監守起她來”。于是王夫人決定先“辦了這一件,再辦咱們家的那些妖精”。當即周瑞家的等“便命司棋打點走路”。司棋懇求嬸子大娘們“好歹略徇個情兒”,讓她“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辭一辭”,周瑞家的就是不答應,還冷笑著譏諷一頓;后又碰上了寶玉,拉住求情,被周瑞家的發躁罵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聽話,我就打得你?!缃窈托攤兝冻叮蓚€什么體統!”那幾個媳婦不由分說,拉著司棋便出去了。續書完成了司棋的悲劇,寫潘又安逃走在外,數年后發了點財,準備回來迎娶司棋,可司棋媽不明就里,初未答應,結果兩人雙雙以身殉情。
緊接著被驅逐的便是晴雯。此是王夫人親自來過問,晴雯本就“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如今現從炕上拉了下來,蓬頭垢面,兩個女人才架起來去了”??蓱z病重的晴雯哪受得了這樣的冤屈!當寶玉偷偷去看她時,她嗚咽道:“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 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貍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擔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后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平空里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边@飽含了血淚的話語,是對王夫人血口噴人、栽贓誣陷的抗議和控訴。小說前八十回就完成了晴雯的悲劇,第七十八回寫晴雯“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這個“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女兒,就這樣在誹謗和疾病的雙重迫害下,走完了自己短暫的一生。
和晴雯同時被逐的還有四兒和芳官一干人。四兒因背地里說了“同日生日就是夫妻”,她本人恰又和寶玉同一天生日,立即遭到王夫人的訓斥,即命“快把她家的人叫來,領出去配人”。芳官因被混叫為“耶律雄奴”,也被王夫人單獨挑出,“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貍精了!”因喝命:“喚他干娘來領去,就賞他外頭自尋個女婿去吧。”并“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們分的唱戲的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帶出,自行聘嫁”。芳官此后“就瘋了似的,茶也不吃,飯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個人尋死覓活,只要剪了頭發做尼姑去”。正巧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心在,聽得此信,巴不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作活使喚,于是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心,各自出家去了。這就是所謂“美優伶斬情歸水月”。
抄檢大觀園之后,不僅害死了晴雯,趕走了司棋、四兒、芳官、蕊官、藕官五人,而且緊接著,二小姐迎春也要出嫁搬出大觀園。迎春乃是其父賈赦作主,許配給孫家的,此人名喚孫紹祖,當年孫家希慕榮、寧之勢,有不能了結之事才拜在門下的,并非詩禮名族之裔,因此賈母、賈政都不十分稱意,賈政還勸諫過兩次,無奈賈赦不聽,也只得罷了。果然,第八十回就寫到迎春回來訴說委屈,說孫紹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并誣說是迎春的爺爺在時,希圖上他們家的富貴,趕著相與的;又誣說是迎春父親使了他五千銀子,把迎春“準折賣給”他的,“好不好,打一頓攆在下房里睡去”。續書雖完成了迎春的悲劇,于第一○九回寫她被折磨而死,但和原作構思當有較大出入。按第七十九回回目為“賈迎春誤嫁中山狼”,又迎春判詞云:“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又[喜冤家]曲云:“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驕奢淫蕩貪還構。”這里有兩點堪可注意: 一、 孫紹祖是中山狼式的人物,所謂中山狼,其主要內涵應為忘恩負義;二、 所謂“驕奢淫蕩貪還構”,其中“構”作“構陷”解;因此八十回后不僅有孫紹祖“驕奢淫蕩”之事,還應有中山狼忘恩負義,反過來構陷賈家的情節,而迎春就成了這場悲劇的主要受害者。現續書只寫了孫紹祖好色淫蕩的一面,完全沒有中山狼式的表現,“貪還構”的“構”字沒有落實,這些顯然都不符合原作的意圖。
抄檢之后,寶釵也借口照顧母親搬出了大觀園。小說第七十八回寫到王夫人得知后,曾命人請來了寶釵,一方面解她疑心,同時仍命她進來居住。但寶釵卻講了一大篇理由,不但自己“執意辭去”,而且還“勸姨娘如今該減些的就減些,也不為失了大家的體統”。王夫人和鳳姐聽后覺得“這話竟是”,也就不勉強了。寶釵本來只是晚上私自回家睡覺,講明后干脆連所有東西全搬空了。
與寶釵的搬走相呼應,小說第七十九回后半部分還寫到了香菱。香菱為副冊之冠,她的命運同樣可嘆。她的悲劇和抄檢事件無關,而是因為薛蟠娶了位河東獅太太。這位心地純樸的女兒,本來“巴不得早些”娶過來,以為這樣可以“又添一個作詩的人了”;誰料娶進來后,竟是她的“克星”,她很快因為“氣怒傷感”,“竟釀成干血之癥”,以至一縷“香魂返故鄉”。
對于大觀園的這場變故,真正能領會其中滋味并至為傷感的是寶玉。晴雯等人的被驅趕,使他“不覺如喪魂魄一般”,“心下恨不能一死”;他不僅探望了病重的晴雯,回來后睡夢中都叫“晴雯”,而且還為其寫了一篇飽含了血淚情感的長篇祭文。寶玉本不知寶釵搬走,一日偶至蘅蕪苑,“只見寂靜無人,房內搬的空空落落的”,才知寶釵已經搬走;寶玉“怔了半天”,“更又添了傷感”,心中著實悲感了一番。迎春被接出大觀園后,寶玉“越發掃去了興頭,每日癡癡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見其軒窗寂寞,屏帳翛然,不過有幾個該班上夜的老嫗”,一片“寥落凄慘之景”。香菱因為寶玉的一句實心話而生氣,轉身就走,這也使得寶玉“悵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覺滴下淚來”,以致把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等事交織一起,“釀成一疾,臥床不起”。凡此等等,作者都是通過寶玉的感受,寫出了大觀園行將風云流散的悲涼前景,所謂“頹運方至,變故漸多”,“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至此,我們不難看出,小說在前八十回的最后部分,通過抄檢大觀園這一相關情節鏈的描寫,已經非常明顯地預示了賈府正急劇地走向衰落的歷史命運。按照這一節奏和趨勢寫下去,八十回以后當有更大的變故和更慘烈的死亡接踵而至。遺憾的是,續書并沒有很好地承擔起完成這一悲劇的歷史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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