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詠月詩二首(香菱)》其一
其一
月到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2)。
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3)。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4)。
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5)。
其二
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晴空護玉盤(6)。
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干(7)。
只疑殘粉涂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8)。
夢醒西樓人跡絕(9),余容猶可隔簾看(10)。
【注釋】
(1) 詠月詩二首(下一回中還有一首):薛蟠較長時間外出,香菱得以搬到大觀園和寶釵一起住,“得寸進尺”要求寶釵教她作詩,在黛玉、寶釵的悉心指教下,在自己的刻苦努力下學成了,和姐妹們平起平坐賦詩吟詩。《詠月詩》三首是她的入門之作。
(2) “月到”二句:中天,天的中央,指人頭頂上方的天空。皎皎(jiǎo),形容月亮潔白光明。《詩·陳風·月出》:“月出皎兮。”《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影團團,指月亮的形狀很圓。影,像、圖像。《紅樓夢》第三十一回:“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來。”
(3) “詩人”二句:助興,增添興致。玩,賞玩。野客,出門在外的旅客。添愁,出門在外的人,看到圓月會引起思念家鄉親人的情緒,故說“添愁”。李白《靜夜思》詩:“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4) “翡翠”二句:翡翠樓,對樓房的美稱。珍珠簾,珍珠綴成的或飾有珍珠的簾子。這里是對簾子的美稱。玉鏡、冰盤,皆喻指明亮的圓月。
(5) “良宵”二句:銀燭,對蠟燭的美稱。晴彩,指晴朗夜空中明亮富有光彩的月光。映,映照。
(6) “非銀”二句:映,反映。庾信《詠畫屏風》詩:“狹石分花徑,長橋映水門。”這里指窗上反映出冷冷的月光。玉盤,比喻明亮的圓月。李群玉《中秋君山看月》詩:“汗漫鋪澄碧,朦朧吐玉盤。”
(7) “淡淡”二句:香欲染,形容香氣濃郁,沾染到人身上。柳帶,柳枝(柳枝細長像帶子)。
(8) “只疑”二句:只疑,有點兒像。疑,通“擬”,比擬,類似。全句為比喻句:月光照射下,好像殘粉涂在臺階上,輕霜抹在欄桿上。殘粉,少量的粉。金砌,對臺階的美稱。恍若,仿佛。輕霜,薄霜(與“殘粉”相對)。玉欄,對欄桿的美稱(與“金砌”相對)。
(9) “夢醒”句:意謂從夢中醒過來尚早,四周尚無行人(人聲)。
(10) “余容”句:余容,指西天落下去的光亮淡弱的殘月。猶可,還可以。
【譯文】
月亮升向當空,夜色一派凝寒;月光清亮皎潔,正是滿月團圓。詩人歡喜增添興致,常在圓月下賞玩吟詩;旅客害怕增添鄉愁,不忍抬頭觀看圓月。月亮移到了翡翠樓邊,像是懸著一面玉鏡;月亮又轉到珍珠簾外,像是掛著一個冰盤。這樣美好的夜晚,哪用點起銀燭?晴空月光輝煌燦爛,把畫欄都照得通亮。
窗上一片透亮,不像白銀也不像水,卻是寒氣逼人。請看!原來是晴空護住的月亮造成的反映。月光照在素淡梅花上,香氣更加濃郁;月光照在絲絲柳枝上,露水才剛烘干。月光照在臺階上,好像涂上了鉛粉;月光照在欄桿上,仿佛抹上了薄霜。西樓的佳人從夢中醒來早,周圍絕然無人聲,隔著珠簾還可看到西天殘月的毫光。
【鑒賞】
香菱獲得“階段性”自由,得以有機會刻苦學習作詩,其意義何在?
香菱就是甄士隱的獨苗女兒英蓮,五歲時被人販子拐騙,十二三歲時又被販賣,成為薛蟠的侍妾,改名香菱。太虛幻境《金陵十二釵副冊》中有英蓮的判詞與曲,她也是個薄命女子,高鶚續書雖將她的命運改得比曹雪芹的原意好些,但還是把她寫成因難產早死了。
香菱學習作詩,有以下幾點值得品味。
薛蟠出遠門打算一年半載才回來,香菱獲得“階段性”自由。寶釵在母親面前要了香菱,讓她到大觀園蘅蕪苑來住,作個伴兒,姑嫂兩人關系很好。香菱向寶釵提出要學作詩,說明她的心境很好。香菱與寶玉、姐妹們相處得也很好:黛玉教她作詩,指導她、啟發她,特別細致、耐心;寶玉說她學作詩領悟快,鼓勵她大膽作起來,必能作出好詩;探春笑對她說:“明兒我補一個柬來,請你入社。”李紈將她領到惜春處,讓她看畫,并也鼓勵她:凡會作詩的,都叫惜春畫進大觀園的畫里,“你快學罷”。香菱在眾人的熱心鼓勵、幫助下,進步很快,作的詩堂堂入室,隨后有資格參加海棠社舉辦的“蘆雪庭即景聯句”詩會。這些都表明:香菱搬進大觀園居住,學習作詩的日子及隨后的一段時期,同寶玉和姐妹們成立海棠詩社,舉辦多次詩會,度過的相當長一段時期一樣,在各人的命運史上是一段鎏金歲月。
甄士隱是鄉宦身份,家境殷實,英蓮要是沒遭人販子拐騙,在家長大,也是位千金小姐。英蓮在人販子處生活,度過童年,其身份是卑微的;后又被販賣,成了薛蟠的侍妾,其身份依舊是卑微的。香菱對大觀園心儀已久,搬來蘅蕪苑時向寶釵袒露心跡:“我原要和太太說的,等大爺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去。”寶釵猜透她的心意:“我知道你心里羨慕這園子不是一日兩日了,只是沒個空兒。就每日來一次,慌慌張張的也沒趣兒。所以趁這機會,越發住上一年,我也多個做伴的,你也遂了你的心。”香菱趁熱打鐵向寶釵請求:“好姑娘,趁著這個功夫你教給我作詩罷。”寶釵笑道:“我說你‘得隴望蜀’呢。”香菱刻苦學習作詩取得成功,加入了海棠詩社,和寶玉、姐妹們平起平坐作詩吟詩。對香菱的這些表現,紅學界傳統上一般是持否定態度的:她羨慕大觀園,在大觀園眾多的女奴里,只有香菱一人擠進了公子小姐們的風雅行列,這說明她對封建官宦、地主階級精神生活的向往。但是用新的眼光來看,香菱羨慕大觀園,通過刻苦學習作詩,和公子小姐們坐在一起賦詩吟詩,并沒有什么錯處;她向往公子小姐們的精神生活、物質生活,乃至過上了這樣的生活,也沒有什么錯處,只要正當誠實,不損人害人,對得起天地良心。有如現代社會中的窮人,其中有人向往當老板、社會精英,向往發財,并沒有什么錯處,當上了老板、社會精英,發了大財,也沒有什么錯處,只要遵紀守法,遵守社會公德,守住自己的道德底線。
香菱學習作詩,表現出異常的投入、認真勁兒,異常的刻苦鉆研精神。她請求寶釵教她作詩,又請求黛玉教她,從黛玉處借得范本詩集,通宵地看,寶釵“連催他(她)數次睡覺,他(她)也不睡”。她不是死讀,既能鉆研范詩的妙處,又能聯系實際,舉一反三,融會貫通。她作第一首詠月詩,“唧唧噥噥直鬧到五更才睡下”;首次作的詩,黛玉批評指點后,叫她再作一首,她竟不回房,“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摳地、皺眉搜索枯腸。第二次作的詩,有進步,但“過于穿鑿”,還得另作,她是“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晚上對燈出神至三更,“上床躺下,兩眼睜睜,直到五更”。香菱的這種投入、認真勁兒、刻苦鉆研精神難能可貴!做一件事或干一番事業,要想取得成功,有沒有投入、認真勁兒,有沒有刻苦鉆研精神是關鍵,這在古人和今人都一樣。所以“香菱精神”在今天仍有生命力,對今人仍有啟發意義。
香菱在黛玉等指導下,接連作了三首“詠月”詩。第一首,黛玉的評點是“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有的是怎樣的意思呢?描寫深夜時刻,一輪圓月升到了當空,給兩類人帶來了截然不同的感受:詩人增添了興致,正好可以賞玩、吟詠;出遠門在外的旅客增添了思念家鄉親人的愁情,不敢抬頭多看一眼象征親人團圓的圓月。情景和意境都有了:明凈潔白的月光下,詩人們飲酒賞月,賦詩吟詠,一派歡樂熱烈的氣氛;同樣在圓月光輝照耀下,江上行舟中,或客棧的小窗前,征人游子低頭沉思,唉聲嘆氣,一派孤寂凄涼的氣氛。詩的下半首描寫圓月移到了翡翠樓邊,又轉到了珍珠簾外,沒有提到樓內、簾內的人在干什么。從詩的結句(在這月圓美好的夜晚,人們都在趁著潔白明亮的月光,各人思各人的、各人干各人的)來看,樓內、簾內肯定有人,而且肯定未睡去,情景和意境也都有了:寂靜凄婉,讓人遐思猜想。措詞不雅表現在什么地方呢?黛玉指的并不是具體的用詞,而是指香菱以局外人的身份對圓月進行描寫,既缺乏詩作者自己的情感,描寫本身也顯得機械、重復,缺乏圓月的神韻。寶釵說這首詩“不好,不是這個作法”,應該也是從這個角度得出的結論。
香菱作的第二首“詠月”詩,黛玉的評價是“過于穿鑿”。何謂穿鑿?非常牽強地解釋,把沒有這種意思說成有這種意思。這評價當指中間四句。第三、四句,我把它們翻譯成“月光照在梅花上,梅花的香氣更濃郁;月光照在柳枝上,柳枝上的露水烘干了”。這是一種最確切的翻譯,不這樣翻譯,如直譯,這兩句跟“詠月”完全不搭界。但“確切翻譯”出來,意思顯得不合理:梅花開在冬季,“絲絲柳帶”在春季,“詠月”詠的是特定時間、特定環境中的月,將兩個季節的東西湊在一起被“同一”月光照射,就是不合理,“穿鑿”了。第五、六句的穿鑿,在于比喻不合理。比喻是一種修辭手段,其作用是使描寫的事物、情景更加形象、生動,讓讀者感受更深、更真切。這就要求用來比喻的事物、情景(客體)一定要比被比喻的事物、情景(主體)在形象、生動上“勝一籌”,美則更美,丑則更丑。“修辭學”、“語法學”在曹雪芹時代遠未誕生,但“修辭學”、“語法學”的誕生,是抽象總結大量文學作品中修辭、語法的結果,曹雪芹等作家、詩人是不自覺的,但存在于他們的頭腦中,他們深懂這個道理。現在再來看第二首詩的第五、六句:客體是殘粉涂在臺階上,輕霜抹在欄桿上,主體是月光照耀在臺階上、欄桿上——客體與主體相比較,哪個情景更美?顯然,客體是比不上主體的:皎潔的月光照耀在臺階上、欄桿上,明亮、柔和,富有生氣;殘粉、輕霜涂抹在臺階上、欄桿上,慘淡、蒼白,死氣沉沉。所以說,此首詩“過于穿鑿”。寶釵評價這首詩“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也是很中肯的說法。仔細研讀一下此詩,的確“句句倒是月色”。月與月色有聯系,但畢竟是有差別的,“詠月”變成了“詠月色”,術語叫“跑題”。
兩首“詠月”詩是香菱的處女作、練習作,是她刻苦學習作詩的心血結晶,總的來說還是有一定水平的,可以達到六十分及格線了。香菱已邁入了公子小姐詩人們的門檻,下面她作的第三首“詠月”詩就是堂堂入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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