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花名簽酒令八則(其三)》老梅——霜曉寒姿
老梅——霜曉寒姿
李紈
竹籬茅舍自甘心。
李紈、惜春和妙玉是《紅樓夢》十二釵中三個禁欲主義的典型。如果說,惜春的禁欲主義是以禪宗的“頓悟說”為思想基礎,妙玉的禁欲主義是以追求圣潔理想的清高感情為主要內容,那么,李紈的禁欲主義則是以程朱理學的貞操觀念為核心。曹雪芹對李紈的這種禁欲既反對又同情。他通過自己所精心塑造的李紈這一藝術形象,既樹立了一個節婦的典型,又為貞操觀念唱了一曲挽歌。
李紈所得花名簽“竹籬茅舍自甘心”一句,出自宋代王琪《梅》詩:“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只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北宋初期詩人林逋,賜謚和靖先生,杭州人,隱居于西湖孤山,不仕不娶,性愛種梅養鶴,因而有“梅妻鶴子”之稱。他以善詠梅著名,其“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詠梅》),更是廣為傳誦的佳句,以至“暗香疏影”成了梅的代稱。清代的衛道士們極力宣揚程朱理學,鼓吹婦女貞烈守節,婦女所受的封建主義的神權、政權、族權、夫權這四條枷鎖的束縛也就更加厲害。李紈則是封建時代守節寡欲、堪稱賢女節婦的典型,是“三從四德”的婦道的絕妙化身,故作者許以“老梅”,比作“霜曉寒姿”。在小說第四回的開頭,作者就對李紈專門寫了一篇小傳:“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李守中承繼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與她“青春喪偶”且又為榮國府大嫂子的身份和“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恪守封建禮法,與世無爭,安分守己,不肯卷入矛盾斗爭旋渦的思想性格相符,在小說的許多重要場合,她永遠只是充當一個不能給讀者留下什么特殊印象的配角。她所居住的稻香村,其素淡幽雅的環境,與她守節寡欲的性格頗為協調。在小說第十七回里,寶玉為稻香村所題的對額,其匾額“杏簾在望”四字,是因明代唐寅《題杏林春燕》詩“綠楊枝上轉黃鸝,紅杏梢頭掛酒旗”與唐代許渾《晚自朝臺津至韋隱居郊園》詩“村徑繞山松葉暗,柴門臨水稻花香”詩意點化而成。對聯的上句“新漲綠添浣葛處”從稻香村的背山臨水著筆,用《詩經·周南·葛覃》“薄浣我衣”句意。原詩寫一個新娘十分勤快,洗凈葛衣才回娘家。下句“好云香護采芹人”又從稻香村的花護卉繞的環境落墨。好云,指云能生色,又兼喻“噴火蒸霞一般”(第十七回)的杏花,因之說“香護”。芹指水芹菜,多生于水邊。《詩經·魯頌·泮水》說:“思樂泮水,薄采其芹。”泮水指泮宮之水;泮宮即學宮。后人就把考中秀才入學為生員稱為“入泮”或“采芹”。所以“采芹人”又指讀書人。對額所寫內容,均與李紈家教素重封建婦德,認為女子“以紡績井臼為要”,自己也“惟知侍親養子”等情形相吻合。在小說第十八回大觀園題詠這一情節中,李紈所題的匾額是“文采風流”,其詩云:“秀水明山抱復回,風流文采勝蓬萊。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珠玉自應傳盛世,神仙何幸下瑤臺。名園一自邀游賞,未許凡人到此來。”其所題“文采風流”四字,使人不難聯想到后來賈蘭的榮貴,至于“未許凡人到此來”,又與她終生持操守節的生活態度相切合。李紈所掣花名簽所關涉到的《梅》的前兩句,顯然就是用來比李紈的操守的。說她象梅花一樣高潔清雅,“不受塵埃半點侵”,毫無疑義地是因為她一生恪守封建操守,堪稱矢志守節的典范,然而說她“竹籬茅舍自甘心”,這“自甘心”應當怎樣理解呢?我們可以說這是真的又不完全是真的。小說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可以說是大觀園中氣氛最熱烈的一章。這樣洋溢著青春歡樂的群芳宴,對于出席者來說既可有李紈也可無李紈,因為沒有她,這群芳宴的熱鬧氣氛也不會有絲毫減損,有她在場只不過是作為眾人歡樂的陪襯而已。正如小說中所寫,群芳宴原來并沒想請李紈,后來探春想:“‘不請李紈,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請了李紈”。敏感的黛玉對這場群芳聚會第一個提出質疑:“你們日日說人夜聚飲博,今兒我們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說人。”出人意料地是李紈當面給頂了回去:“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過生日節間如此,并無夜夜如此,這倒也不怕。”黛玉的質疑看來只不過是說句玩笑話而已,她自己也未必那樣認真對待的,充其量不過含有一些維護賈家門面、維護作主子的尊嚴的因素。李紈頗為認真的反駁,表面上是堂堂正正,實際上卻婉轉地流露出了這位青年寡婦對一年三百六十日閨房獨守的一腔哀怨,頗為大膽地表露了自己不甘寂寞,難耐冷清,渴望得到青春歡樂、人生幸福和甜蜜愛情的心跡。可以說,李紈這種“竹籬茅舍自甘心”的心情既是真實的,又是矛盾的。說是真實的,是說她能在“竹籬茅舍”的稻香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韶華虛擲,過著無比清苦的寂寞生活;說是矛盾的,是說她并不完全“自甘心”,三更半夜興致勃勃地來赴群芳宴即是明證。既不甘心又不能不甘心,這是李紈也是幾千年封建社會中年輕寡婦最基本的精神特征。
王琪《梅》詩的三四句“只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曹雪芹顯然是借來說李紈后來得到無比榮耀,并非她始料所及,而是受人“牽連”之故,恰如梅花本來自處幽獨,不想獨領風情,一經林逋的贊美,結果弄得十分熱鬧。在小說的其他詩詞中,作者也對李紈的為人及悲劇命運,進行了概括性的描寫和巧妙的暗示。在小說第五回《金陵十二釵圖冊判詞·正冊判詞其十》給李紈所寫的判詞中,其首句“桃李春風結子完”便喻李紈早寡,并且“桃李”藏“李”字,“完”與“紈”諧音,巧妙地暗藏著李紈的姓名。她剛生下賈蘭不久,丈夫賈珠就過早地離開了人世,因之她的短暫的婚姻生活就象春風中的桃李花一樣,一經結了果實,那姹紫嫣紅的美景也就消逝,就象小說第五回《紅樓夢曲·晚韶華》所吟唱的那樣:“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判詞的次句“到頭誰似一盆蘭”,又喻指賈蘭在賈家后代皆不長進的情況下“威赫赫爵祿高登”(第五回《紅樓夢曲·晚韶華》),做母親的也因此顯貴,畫中“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即指此。判詞的三四句說李紈死守封建節操,品行如水潔冰清,但實在不值得羨慕。象她這樣早年守寡,為兒子操了大半輩子心,待到兒子功成名就,自己“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同上),自以為可享晚福的時候,無奈“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同上),卻“昏慘慘黃泉路近”(同上)了,結果只是白白地作了人家茶余飯后談笑的材料。小說第五十一回薛寶琴所作的《懷古絕句十首·鐘山懷古》“名利何曾伴汝身,無端被詔出凡塵。牽連大抵難休絕,莫怨他人嘲笑頻”一詩,看來也是說李紈的。她青春喪偶,心如“槁木死灰”,外界之事,“一概無見無聞”,因之說她不曾為“名利”所羈絆。她后來“被詔出凡塵”,“帶珠冠,披鳳襖”,也完全是因為她兒子“爵祿高登”之故,并非她自己不甘做“稻香老農”,因之說“牽連大抵難休絕”。其末句與“枉與他人作笑談”意思相同。由此可以看出,曹雪芹以“老梅”的“霜曉寒姿”寫李紈的一生及其為人,既嘆其“老”又贊其“寒姿”;既把她看作一個節婦的典范,又對她青春守寡富于同情嘆惋,含蓄地顯示出作者對禁欲主義的否定,應該說這正是曹雪芹思想中的閃光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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