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懷古絕句十首(其九)》

蒲東寺懷古

薛寶琴

小紅骨賤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

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

這是薛寶琴所制的懷古詩燈謎的第九首。詠《西廂記》中的人物紅娘。

這首詩透露出的新的思想意識已在封建社會的腐朽肌體中悄悄滋生。

蒲東寺即唐代元稹《會真記》和元代王實甫據此改編的雜劇《西廂記》中故事發生的佛寺，也叫普救寺。《西廂記》寫書生張珙在普救寺遇見相國的女兒鶯鶯，兩人一見鐘情，侍女紅娘協助他們沖破禮教的約束而結合。

詩的前兩句寫紅娘為張生和鶯鶯撮合。先點明紅娘的身份是婢女，地位卑賤，所以她能置封建禮教于不顧，來往于鶯鶯和張生之間，為他們的結合穿針引線。后兩句說的是《西廂記》“拷紅”一折，雖然鄭氏老夫人有所察覺而拷問紅娘，然而為時已晚，張生和鶯鶯這一對貴族青年已沖破封建禮教的阻礙自行結合了。

薛寶琴雖然較其他姐妹走的地方多，見識廣，但她畢竟不能擺脫封建道德的種種束縛。“蒲東寺”和第十首中的“梅花觀”都是小說戲曲中虛構的地名。這些書目描寫和歌頌青年男女沖破禮教禁錮追求自主的婚姻，被封建統治者斥為“淫詞艷曲”、“邪書”，在賈府這樣的封建家族內是不允許看的。所以寶琴在詩中用了許多貶義詞，通篇都是對紅娘進行指責的語氣，以不失自己貴族小姐的身份。即使這樣，薛寶釵仍不滿意，先說明自己沒看過這些書，“不大懂得”，又說這兩個地名史鑒中無考，要寶琴再作兩首。顯然，她是覺得寶琴不應把“淫詞艷曲”里的東西寫到詩里去。然而《西廂》、《牡丹》的故事并不因統治者的禁止而銷聲匿跡，反而“凡說書唱戲，……老少男女，俗語口頭，人人皆知皆說”。這首詩透過指責的表面文章，傳遞出這樣一個信息：新的思想意識正在舊的肌體之中悄悄萌生。這正是曹雪芹在這首詩中的寓意所在。

曹雪芹生活的時代，封建社會已發展到晚期。儒家傳統道德思想已成為僵死的教條，一方面禁錮著人們的思想，一方面對于統治階級的墮落已無力約束，日益顯示出它的腐朽與虛偽。同時，新的思想意識正在暗暗滋生。明末清初，由于經濟的發展，城市市民階層崛起，他們要求擺脫封建傳統思想的束縛，出現了要求個性自由解放的新思想。這種新的思想意識力量很微小，還正處于萌芽狀態，在根深蒂固幾千年的封建正統思想面前，顯得“骨賤身輕”。但是，由于這種新的思想意識順乎人情、合乎人性，因而它正在對人們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書中第二十三回，黛玉讀《西廂記》“自覺詞藻警人，余香滿口”。這個青年男女沖破禮教束縛追求自主婚姻的故事使寶玉和黛玉兩顆相傾的心溝通了，封建傳統觀念的力量已不能阻止他們的相知相戀。晴雯是賈家的女奴，卻不因自己的身份低而對主子低三下四，去博得主人的賞識和歡心，而是順著自己的情性，敢笑敢罵，嫉惡如仇;另一個女奴司棋，不畏封建勢力的壓迫，在賈府的大觀園里和表弟潘又安幽會。當她的“越軌”行為被主子發現之后，并沒有絲毫的“畏懼慚愧之意”，而是毫不動搖地堅持自己的愛情，“就是討飯吃也是愿意的”。這一切為沉悶的賈府增添了幾分亮色，雖然不久即被強大的黑暗勢力吞沒，卻表明了要求個性自由、婚姻自主的新意識已經通過“私掖偷攜”種種途徑，滲透到了封建貴族之家賈府的深宅大院。

封建制度歷經千年，雖然瀕臨崩潰，卻還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它必然要用種種手段壓制新事物的萌芽，以續緩自身的性命。貴族公子賈寶玉不愿走讀書仕進、科舉成名的傳統士大夫所走的路，把讀書當畏途，喜歡那種脫離封建官場和文場的自由自在的閑散生活，遭到父親賈政的鞭撻;他傾心戀著志同道合的表妹林黛玉，封建家長卻將封建傳統思想完美的體現者薛寶釵給他做妻子，無情地毀滅了他和黛玉共同構筑的愛情理想，同時也斷送了黛玉的性命。封建家長可以容許賈璉、賈珍之流花天酒地、偷雞摸狗，卻絕對不容許賈寶玉任情任性，成為封建家庭的叛逆。世代為奴的金釧，只因和寶玉說了幾句玩笑話，就被號稱“菩薩”的王夫人罵作“娼婦”，劈面打來，逼得她投井自殺;晴雯不過長得好一點，就被王夫人視為要勾引寶玉的“妖精”，在她重病中強行趕出大觀園，使她悲憤交加，含冤而死。新的思想意識被封建統治者視為洪水猛獸，必一次次將之置于死地才能心安。

雖然封建統治者竭力壓制新的思想意識和行為，但這是無濟于事的，因為要求個性自由、追求自主的婚姻是人們發自內心的要求，也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賈寶玉違拗了賈氏家族的殷切希望，視仕途為祿蠧，以應酬文字為沽名釣譽;在人生道路和婚姻愛情生活等方面，都有一種對不受任何約束的個性自由的強烈追求，賈政的鞭笞和姊妹的規勸都未能使他改變。在封建家長的壓迫下，他雖娶了賢良通達的淑女寶釵，卻“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雖然他也進考場，中了個進士，卻是為了報親恩，之后便出家了，依然未改初衷。這首詩后兩句隱含的意思就是，新的思想意識已引起了封建末世一代正在探索的青年人的共鳴，封建傳統觀念壓制、束縛人的自由，終究會失敗。

《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備考文中，認為《蒲東寺懷古》是說金釧的。第一句說金釧和紅娘的身分一樣，是侍候主子的奴才。“私掖偷攜”是說金釧和寶玉私下拉拉扯扯。后兩句是說王夫人雖然一掌打得金釧“半邊臉火熱”，并逼她投井自殺，卻不能改變寶玉對她的親近態度。最后一句是指第四十三回“不了情暫撮土為香”說的。

關于謎底，護花主人(王希廉)《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中寫道，“《蒲東寺懷古》，似是紅天燈”。也有人猜謎底是骰子、帳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