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古九首
(其一)
榮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
初與君別時,不謂行當(dāng)久。
出門萬里客,中道逢嘉友。
未言心相醉,不在接杯酒。
蘭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負(fù)。
多謝諸少年,相知不忠厚。
意氣傾人命,離隔復(fù)何有。
陶淵明所生活的中古時代,是一個動蕩黑暗的年代。各種社會矛盾錯綜復(fù)雜而且尖銳激烈。尤其當(dāng)晉宋交接之際,劉裕為了篡晉自立,大肆誅殺異己,悲劇愈演愈烈。這一切,都使身居田園而始終未能忘情世事的陶淵明內(nèi)心深感痛苦和憤慨。但處在這樣一個險惡的社會環(huán)境中,他要傾吐胸中的塊壘和滿腔的不平卻不能暢所欲言,一泄無余,而只能采取隱晦曲折的表達(dá)方式, 《擬古九首》正是這一時代條件下的產(chǎn)物。因此,它與陶淵明那些平易自然、明白曉暢的詩歌迥異,閃耀著獨特的思想和藝術(shù)光輝。這一組詩名為“擬古”,實為詠懷。其中并無摹擬前人的痕跡,而大多抒發(fā)了詩人的現(xiàn)實感慨。這第一首便是借游子結(jié)交新友,負(fù)約不歸,慨嘆時人交友之輕率和寡于信義。
開頭兩句說: “榮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以草木起興,本是《詩經(jīng)》以來的習(xí)見手法,但這里的蘭、柳卻不只用于起興,還另有一番意趣。熟悉陶詩的讀者,不會不對他那充滿詩情畫意的“方宅”留下深刻的印象,也不會忘記他宅中生意盎然的蘭和柳: “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fēng)。清風(fēng)脫然至,見別蕭艾中。”(《飲酒》十七)“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歸園田居》其一)蘭和柳,在詩人心中和筆下,已不單純是點綴環(huán)境的景物,而成為高潔品格和情操的象征。正因為如此,這兩句中的榮蘭、密柳,便不只是游子離家時的堂前景物,而且具有了一定的象征意義。
接下來展開對游子的描寫。通常這類游子詩多以抒發(fā)相思離別之情為主,此詩卻另有作意,因此寫法也別開生面。既不渲染氣氛,也不抒寫離情,而是寫游子行前的許諾: “初與君別時,不謂行當(dāng)久。”這就為寫他負(fù)約作了伏筆。
“出門萬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相醉,不在接杯酒。蘭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負(fù)。”這一節(jié)是說游子出門,萬里為客, 中途遇到“嘉友”,一見如故。未曾交言已先傾心,不待相飲遂成莫逆。于是將離家時的諾言置諸腦后,辜負(fù)了蘭、柳的期待。這六句運筆簡潔,描寫卻很生動。游子與“嘉友”結(jié)交的情景寫得惟妙惟肖,躍然紙上;對蘭、柳的刻畫尤其含蓄蘊(yùn)藉,耐人涵詠。隨著時間的流逝,蘭、柳枯萎衰敗了,這本來是一切自然景物都無法抗拒的新陳代謝的規(guī)律使然,但在這里,還有更深的寓意。仿佛“蘭枯”、 “柳衰”是因為游子無端爽約,久盼不歸所致。這一來,無情無知的蘭、柳便變得有情有義。這樣寫,也與發(fā)端的起興相呼應(yīng)。
有了這一節(jié)描寫作鋪墊,作者的議論便水到渠成。“多謝諸少年,相知不忠厚。意氣傾人命,離隔復(fù)何有。”詩人勸戒游子:快辭謝那些少年“嘉友”,如此輕率的結(jié)交是有悖于忠厚的。一時意氣相投似乎可以為朋友兩肋插刀,而一旦分離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凈。從詩人這一忠告不難看出,他的交友之道是以忠厚為懷,始終如一,生死不渝,而不是那種徒矜意氣,相交而不相知。這便是此詩的主旨。但詩人的用意還不止于此,這首詩更深層的意義在于,借對友情不終的交友之道的批評,批判了晉宋易代之際那種中道改節(jié)、反復(fù)無常的處世之道,而后者正是處于末世的人們常有的一種社會心態(tài)。聯(lián)系陶淵明的立身為人和《擬古》詩寫作的背景,或許唯有這樣的理解,才更能得作者的用心。
上一篇:擬古·鑿井北陵隈|原文|翻譯|賞析|鑒賞
下一篇:擬古九首|原文|翻譯|賞析|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