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古九首
(其七)
日暮天無云,春風扇微和。
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
歌竟長嘆息,持此感人多。
皎皎云間月,灼灼葉中華。
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
這是一首怨情詩。作者借佳人對花月的嗟嘆,抒發了華年易逝、好景不常的感慨。全詩既平淡自然又情味雋永,并熔詩情、畫意、哲理于一爐,因而極富魅力。
此詩發端便展現出詩情濃郁的風景圖畫: “日暮天無云,春風扇微和。”這是一個春天的傍晚,天際無云,微風和煦,融融春意,沁人心脾。如此良辰美景,自然令人陶醉,一個“美”字傳達出“佳人”在這云靜風和的清夜里的感受。她因心曠神怡而酣飲歡歌,自夕達曙。這里,詩人雖未作具體描繪,但讀者透過“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十字,眼前自不難浮現這樣一幅美妙動人的圖景:一個高雅脫俗的麗人在這優美恬靜的清夜里引吭而歌,既懷著微醺的快意,也帶著對夜景的沉醉。月光勾畫出她飄逸清麗的倩影,春風將她曼妙的清歌灑向廣闊的夜空,給這迷人的春夜又平添了幾分詩意。
然而,這徹夜的酣歌卻并沒有給佳人帶來她所想象的滿足和快樂,一夜歌罷,襲上心頭的竟是莫可名狀的惆悵。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原來,佳人因愛此清夜,故爾既酣且歌,以為如此方不負眼前這良辰美景。及至歌竟長思,在這無邊的夜色里,只自己孑然一身,終不過是自酣自歌而已。這豈不是空負了此酣此歌,又豈不是仍然空負了這美妙的清夜?如此一想,不唯意興闌珊,而且興盡憂來,不禁發出悠長的嘆息。佳人的孤寂、幽怨以及由“酣且歌”而發為“長嘆息”的心理變化,又怎不令人感慨良多。 “持此感人多”,正可見佳人怨之深矣!
詩人并不就此止筆,接下來描繪了自然界最動人的兩種景物——月和花: “皎皎云間月,灼灼葉中華。”皎皎明月, 灼灼春花,何等令人賞心悅目,真是丹青難繪的美景!然而這兩句詩,與其說詩人是在寫景,不如說他是在借物起興。詩人筆下之月,雖然光明皎潔,卻很快會被云層遮沒;而那葉中之花,盡管明媚鮮艷,終究不免凋零。月有盈虧,花有開落,花好月圓的美景只能存在于一時。世間萬事萬物,莫不象這“云間月”、 “葉中華”,它們都曾有美麗輝煌的瞬間,但都不能長久。明乎此,詩人怎能不發出“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的慨嘆,又怎能不為空負良時而悲嘆!
感嘆盛衰有時、榮樂不常,是魏晉詩歌中的重要主題,它反映了這一時期人的覺醒,正如李澤厚先生所說,這是“人對自己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發現、思索、把握和追求”(《美的歷程》)。正因為如此,這種感慨就不完全是消極的及時行樂的同義語,而是蘊含著積極的人生意義。這首陶詩就是一個鮮明的例證,它訴諸讀者的不只是好景不常的感傷,更有著對美好事物的留戀、執著和珍惜。
這首詩最突出的特點是比興手法的的大量運用,全詩除“持此感人多”和“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直抒情志外,其余均為比興。“日暮天無云,春風扇微和”為因時起興; “皎皎云間月,灼灼葉中華”為即物起興;借佳人興嘆以喻已志,又是一重比興。這一連串比興重迭交錯,互相映襯,將詩人的情志抒發得淋漓盡致,而且比體和喻體結合得天衣無縫,水乳交融。運用得如此巧妙,又如此自然,這的確是陶淵明對《詩經》以來比興手法的發展。
情景交融,是此詩的另一鮮明特色。如詩人寫春天的傍晚,既不精雕細刻,也不涂抹色彩,只以白描手法淡淡勾勒幾筆,便形象鮮明,意境自呈,同時于平淡中富有濃郁的詩味。不以技巧取勝,只以情真景真動人,這既是陶詩的藝術特色,也是“日暮天無云,春風扇微和”兩句屢為后人稱引的原因。這一手法對唐人有很大影響,所以方東樹《昭昧詹言》評此詩說: “情景交融,盛唐人所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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