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開遠見漢陽城,猶是孤帆一日程。估客晝眠知浪靜,舟人夜語覺潮生。三湘衰鬢逢秋色1,萬里歸心對月明。舊業已隨征戰盡,更堪江上鼓鼙聲。
有情有景,有聲調,氣勢亦足,大歷名篇。
【校記】
1.衰,《全唐詩》一作“愁”。
【箋釋】
[鄂州] 《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七“鄂州”:“禹貢荊州之域。春秋時謂之夏。漢為沙羨之東境。自后漢末謂之夏口,亦名魯口。吳置督將于此,名為魯口屯,以其對魯山岸為名也。三國爭衡,為吳之要害,吳常以重兵鎮之。晉庾翼為荊州,曾理于此。義熙初,劉毅表以為:‘夏口,三州之中,地居形要,控接湘州,邊帶漢沔’,請荊州刺史劉道規鎮夏口。至六年,自臨嶂徙理夏口,即今州理是也。宋孝武帝以方鎮太重,分荊、湘、江三州之八郡為郢州,以分上流之勢。隋平陳,改郢州為鄂州。州城本夏口城,吳黃武二年,城江夏以安屯戍地也,城西臨大江,西南角因磯為樓,名黃鶴樓。三國時,黃祖為太守,吳遣凌統攻而擒之,禰衡遇害亦此地也?!薄杜f唐書》卷四〇《地理志》:“鄂州,隋江夏郡。武德四年,平蕭銑,改為鄂州。天寶元年,改為江夏郡。開元元年,復為鄂州。永泰后,置鄂岳觀察使,領鄂、岳、蘄、黃四州,恒以鄂州為使理所。”其地為今湖北省武昌市。
[至德] 唐肅宗年號,自天寶十五年至乾元元年,凡三年(756—758)。至德元載(756),盧綸九歲,在鄱陽。按:劉初棠《盧綸詩集校注》附《盧綸年譜》:“卷四《晚次鄂州》詩注:‘至德中作’,卷五《至德中贈內兄劉贊》及《至德中途中書事卻寄李僴》三詩,‘至德中’三字,為后人傳抄時所誤加。”
[漢陽] 《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七“沔州”:治所在漢陽?!氨緷h安陸縣地,晉于今州西臨嶂山下置沌陽縣,江夏郡自上昶城移理焉。后郡又移理夏口,沌陽縣屬郡下不改,入陳廢。隋開皇九年置戍,十七年廢戍,改置漢津縣,屬沔陽郡,大業二年改為漢陽縣。武德四年,分沔陽郡于漢陽縣置沔州及縣,并自臨嶂山下改移于今理州境?!逼涞卦跐h水北岸,鄂州之西。
[一日程] 《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七“沔州”:“(漢陽)東渡江至鄂州,七里?!薄端涀ⅰ肪砣澹骸包S鵠山東北對夏口。城,魏黃初二年孫權所筑也。依山傍江,開勢明遠,憑墉藉阻,高觀枕流。上則游目流川,下則激浪崎嶇,寔舟人之所艱也?!惫薁柎艘凰倘孕栀M一日之時。
[三湘] 指沅湘、瀟湘、資湘?!逗V通志》卷一一八:“三湘,《寰宇記》云:長沙府湘潭、湘鄉、湘陰三縣曰三湘。蓋俗傳之訛也?!遁浀刂尽吩疲合嫠劣乐荩c瀟水合,曰瀟湘;至衡州,與蒸水合,曰蒸湘;至沅江,與沅水合,曰沅湘。三湘之名以此?!彼沃畣枴锻聿聪娼罚骸拔鍘X凄惶客,三湘憔悴顏?!贝颂巹t泛指洞庭湖南北地區。
[萬里歸心] 盧綸祖籍范陽,徒居于蒲,客居于長安,均距鄂州甚遠,故云。
[鼓鼙] 古代軍中常用的樂器。指大鼓和小鼓?!抖Y記·樂記》:“君子聽鼓鼙之聲,則思將帥之臣?!薄吨芏Y·夏官·大司馬》:“中軍以鼙令鼓,鼓人皆三鼓?!币嘟柚刚鲬稹!稌x書》卷六○《牽秀傳》:“秀少在京輦,見司隸劉毅奏事而扼腕慷慨。自謂居司直之任,當能激濁揚清;處鼔鞞之間,必建將帥之勛?!?a href="http://www.tenkaichikennel.net/shiji/liuzhangqing/" target="_blank" class="keylink">劉長卿《送李判官之潤州行營》詩:“萬里辭家事鼓鼙,金陵驛路楚云西?!?br>
【輯評】
曾季貍《艇齋詩話》:“估客”一聯,曲盡江行之景,真善寫物也。予每誦之。
《唐詩鼓吹評注》卷五:通篇只寫爭歸神理耳。盧公歸心甚急,望見漢陽,恨不疾飛立到,無奈計程尚須一日,故曰“遠見”,又曰“一日程”也。三、四,承之言。明知再須一日,而心頭眼底,不覺忽忽欲去,于是厭他“估客晝眠”而“知浪靜”,曰“浪靜”,是無風可渡矣;喜他“舟人夜語”而“覺潮生”,曰“潮生”,又似有水可行矣??偸菑匾共幻?,急歸情緒也。后四句一氣趕下,是倒卷文法。言吾所以急欲歸去者,只為舊業已無可歸,江上更聞鼓鼙,心馳萬里之外,鬢對三湘之間,一日不能少留耳。
又:此篇起二語,初讀殊為不解。既曰“遠見”,又曰“一日程”,豈有一日之程而可以望見其城者?及讀崔公《黃鶴樓》詩中聯云“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方有著落。蓋鄂州即今武昌府……武昌在江之南,漢陽在江之北,隔江相對,不過數里,然非順風,不能飛渡。明明望見漢陽城,不能即至,始知“浪靜”“潮生”等語,非泛泛也。
又:首言在鄂州,云開而望漢陽之城,固甚遠矣。但以路計之,孤帆前去不過一日之程耳。若程途所歷,晝則浪靜于賈客高眠之際,夜則潮生于舟人絮語之時。而我身歷其間,次三湘而生愁鬢,值彼凜秋,隔萬里而動歸心。對茲明月,因思余之舊業經征戰之擾,故極蕭條,更堪江上鼓鼙闐然不絕,當此亂離之際,猶在他鄉而未歸也,其為惆悵何如哉!
《唐風定》卷一七:初聯世所共稱,不知次聯更勝。
《刪補唐詩選脈箋釋會通評林·中唐七律下》:何景明曰:二聯妙。顧璘曰:第四句尤妙,但對上句卻淺。五、六,迥別。一結宛轉,極悲。田藝蘅曰:亂后之辭,可憐。吳山民曰:次聯,老江湖語。三聯,語忽不測。結,悲酷入情。陳繼儒曰:旅思動人,傷感卻不作異調,故佳。
《唐詩解》卷四四:此亦傷亂之詩。蓋將赴漢陽而作也。言前途雖不遠,而舟行則已久矣,是以習知“估客”、“舟人”之事,而“我”之客懷,可勝道哉!“愁鬢逢秋”而越調,“歸心對月明”而彌切也。況“舊業”蕩盡,兵戈不息,歸期詎有日耶?
《唐七律選》卷三毛奇齡評:“云開遠見漢陽城,猶是孤帆一日程。估客晝眠知浪靜,舟人夜語覺潮生”,恍置身江舟間矣。
《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卷三:(前解)一解寫盡急歸神理,言望見漢陽,便欲如隼疾飛,立抵漢陽,而無奈計其遠近尚必再須一日也。三、四承之,言雖明知再須一日,而又心頭眼底,不覺忽忽欲去。于是厭他估客胡故晝眠,喜他舟人斗地夜語,蓋晝眠便是不思速歸之人,夜語便有可以速去之理也。若只作寫景讀之,則既去浪靜,又云潮生,此成何等文法哉?(后解)言吾今欲歸所以如此其急者,實為鬢對三湘,心馳萬里,傳聞舊業已無可歸,而連日江行,鼓鼙不歇,誰復能遣,尚堪一朝乎哉?
《山滿樓箋注唐詩七言律》卷三:第六句中“歸心”二字,是一篇之眼。前五句,寫歸心之急;后二句,寫歸心所以如此之急故。一、二望見漢陽,計程猶須一日,歸心至此,真有得尺則尺,得寸則寸光景。三、四,“浪靜”而“晝眠”,估客之候風者。見而怪之,怪其高枕無去意也。“潮生”而“夜語”,舟人之知時者。聞而喜之,喜其開帆有消息也??偸且黄瑲w心,爬搔不著神理,勿作泛然寫景忽過。五、六,亦勿作賓主看,“愁鬢”者,歸心之形外者也??陀诎土辏试弧叭妗?家在關內,故曰“萬里”?!胺昵锷?,則“愁鬢”不勝憔悴;“對月明”,則“歸心”愈覺凄惶。字字真情,字字實理。七,想家中,八,述路上。祿山雖死,余孽未平,故四方尚爾戒嚴,身在萬里之外,而家鄉淪陷,道途梗塞,此時真何以為情乎!吾讀之,益不禁掩卷三嘆也!
《唐詩貫珠》卷三○胡以梅曰:漢陽東接武昌,隔江七里。晴明遠望,已見城形,然猶言“一日程”者,是謂今日不能至,明日方達矣。“浪靜”映“云開”,“夜語”由于“晚次”。三四構句,曲盡水程情景,氣度大方精妙?!叭妗表氈翝h陽南過洞庭湖,此句是言前途若至三湘,已是逢秋,而愁人白髪,與秋色相映,堪動悲思……“萬里歸心”,對月有關山之隔?!芭f業”承“萬里”來,“江上”仍歸題面。
《唐詩摘抄》黃生曰:此傷亂之作?!叭妗奔o所來之地,“漢陽”紀所止之地。次句點所次之地。曰“猶是”者,客途淹泊,雖一日不可耐也?!袄遂o”明其阻風,“潮生”則可以鼓棹。復寫二句,則上文之意見矣。“舊業”已盡,歸將安處?然首丘之心固在,其如世亂未已何!
《唐詩成法》屈復曰:一,歸心甚急。二,有咫尺千里意。中四,“衰鬢”、“歸心”,人眼中耳中,無限悲涼。故“客眠”、“人語”、“秋色”、“明月”,種種堪愁。用意深妙,全以神行,若與題無涉者。結語歸亦何益,將來不知作何景象,愁無已時也。又曰:“晝眠”者“估客”,“夜語”者“舟人”,皆一日程中事?!俺铘W逢秋”承三;“歸心明月”,承四?!芭f業已盡”,結“歸心”;“江上鼓鼙”,結前四。讀此令人憶孤舟泊甬江時。
《重訂唐詩別裁集》卷一四:讀三四語,如身在江舟間矣,詩不貴景象耶?
《詩境淺說》丙編:作客途詩,起筆須切合所在之境,而能領起全篇,乃為合作。此詩前半首尤佳,其起句言,江天浩莽,已遠見漢陽城郭,而江闊帆遲,尚費行程竟日。情景真切,句法亦紆徐有致。三句言浪平舟穩,估客高眠。凡在湍急處行舟,篙艫聲終日不絕,惟江淮上揚帆,但聞船唇嚙浪,吞吐作聲,四無人語,水窗倚枕,不覺寐之酣也。四句言野岸維舟,夜靜聞舟人相喚,加纜扣舷,眾聲雜作,不問而知夜潮來矣。誦此二句,宛若身在江船容與之中。耳見詩貴天然,不在專工雕琢。五、六句言客子思鄉,湘南留滯。結句言三徑全荒,而鼙鼓秋高,猶聞戰伐,客懷彌可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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