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孟郊
天色寒青蒼,北風叫枯桑。
厚冰無裂文,短日有冷光。
敲日不得火,壯陰正奪陽。
調苦竟何言,凍吟成此章。
這是一首格調凄苦的樂府詩。唐代詩人孟郊,性情狷介,落拓不遇,近五十歲時才中進士,只擔任過縣尉一類的小官。他的一生,“拙于生事,一貧徹骨,裘褐懸結。”(《唐才子傳》)他經歷了坎坷不平的窮愁困苦的生活,故他的詩歌創作特多寒苦之音。他與賈島同以“苦吟”著名,后人更以“郊寒島瘦”并稱。“寒”確實是孟郊詩作的美學品格。這種品格不但表現在他的審美傳達的手法上面,更反映在他對審美對象的選擇上面。他特別熱衷于而且善于寫“苦”寫“寒”,如“秋月顏色冰,老客志氣單。冷露滴夢破,峭風梳骨寒。”(《秋懷》)如“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出門如有礙,誰謂天地寬?”(《贈崔純亮》)看來,在“苦”、“寒”二字上確實凝聚著作者對自己慘淡境遇的刻骨銘心的人生體驗,這對于我們正確地理解《苦寒吟》這首詩歌是至為重要的。
《苦寒吟》以瘦硬警辟的詩句描述了青蒼天色之“寒”,并借此抒寫了自我心境之“苦”。詩歌起首兩句以奇警的意象組成了一個闊大的意境,在寬廣的視野中描寫了透骨徹髓的寒冷。“天色寒青蒼”側重寫天色在視覺上給人的寒意。“青蒼”,即深青色,這是一種冷色調。天色青蒼,寒氣鋪天蓋地,無處不在,無處沒有,這怎能叫人不感到一種透骨的寒冷啊!第二句從總寫過渡到特寫,從視覺轉到寫聽覺。聽啊,強勁的北風掃蕩著原野、抽打著枯敗的桑枝,發出了裂人心弦的凄厲的叫聲,叫人慘不忍聽。這兩句運用點面結合的方法,有聲有色地狀寫描摹了一幅天空作色、冷風橫吹的冬寒圖,其中寄寓了詩人心情的愁苦與凄冷。我們仿佛可以看到這位憔悴瑟縮的詩人佇立在青蒼的天空下,一任寒風吹衣,心情該是何等的凄涼,何等的慘淡。正是在這一闊大意境的勾畫中,環境之寒與心境之苦得到了初步的展現和綰結,從而為全詩奠定了一個凄苦的格調和氛圍。
以下四句用多種意象從不同角度對起始兩句所展示的意境和格調作了進一步的展開。“厚冰無裂文,短日有冷光”明寫天色之寒,暗襯作者心境之寒。寒風凜冽,寒氣逼人,它們勁掃宇內、㳽漫天地之間,使江河凍結,厚密無紋;它們遮天蔽日,包裹著面色慘白的太陽,使它也發出了凜凜的寒光。這兩句具體而又形象地寫出了寒冷之甚。“短日”,指冬至時太陽光照的時間最短,語出《禮記·月令》:“是月也,日短至。”太陽是火,是溫暖的象征,天寒地凍本應更顯太陽的溫暖,而作者偏說它慘慘“有冷光”,則是把自己的情緒投諸其中了;因此,“短日有冷光”既寫出了天氣寒冷之甚,連太陽也不能給人暖意了,同時又寫出了自己的心緒之冷。也許是這雙重的寒冷使詩人感到過分壓抑與窒息了吧,他急于想以火與熱來驅逐它們,于是便找來石頭,想敲石取火,但結果又偏偏是欲取火而不得。這種“抽刀斷水水更流”式的驅之不去的纏人的寒冷更加深了詩人心境之冷苦,從而發出了“壯陰正奪陽”的感慨。陰、陽最初的意義是指日光的向背,這里引申為氣候的寒、暖。“壯陰正奪陽”是說強盛的寒冷正將溫暖無情地奪走,因而充斥天地的只是無處不在的寒氣了。這兩句重在以“敲石不得火”的結果來抒寫詩人心情之苦,但是他由心情之苦而發出的感慨則又說明了天氣之冷。這四句就是這樣緊密勾連著,既寫出客觀氣候之寒,又寫出了詩人主觀心情之冷,二者之間相互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達到了情景交融、物我一致的完美境界,進一步展示了首聯的凄苦格調。
就在這種凄清陰冷的氛圍中,詩歌以“調苦竟何言,凍吟成此章”對全詩作了一個有力的收結。這里的“調苦”二字,力拔千鈞,氣蓋全篇;它們既指天時寒冷,又指作者心情寒苦,從而緊緊地扣結了上文所展示的環境與心境。面對這種凄苦的情景和格調,詩人有千種話語要說,有千種情感要發,但是,也許這種急于傳達的話語和情感過于復雜了吧,他竟感無從言起,于是便在周身寒徹之中吟成了這首詩歌。應該說,《苦寒吟》運用借景抒情的方法是很好地把作者這種復雜的心境表現了出來的。
結尾兩句本意在對氣候之寒與心情之苦的雙重傳達中收束全詩,但是,如果我們將它們從該特定文境中剝離開來,便能得到一種轉生性的哲理義,就是:藝術創作是艱苦的(“調苦”),這種艱苦是難以言說的(“竟何言”),它需要人們忍凍受冷克服一切困難(“凍吟”),才能有所成就(“成此章”)。不但如此,任何想有所作為的人們在通往成功的途中,都必須以堅韌不拔的毅力進行扎扎實實的努力,才能克服一切的困難,達到自己的目的。任何貪走捷徑、妄圖一蹴而就的想法都是不現實的,也是注定不能實現的。雖然這種理解并非詩之原義,但是其文本自身也為這種有意味的理解提供了指向性和可能性。在藝術欣賞中,見仁見智都是可以的,更何況這種理解本身又有其精辟的哲理意義。
總之,本詩描述了氣候之寒,并借此表現了自己的心境之苦,因而它在題材的選擇上、在主題的表現上都鮮明地體現了孟郊詩歌創作的錚錚寒骨。孟郊詩歌的“寒”色在本詩的藝術傳達上則表現為奇妙的構思和精心的語言錘煉。本詩在藝術構思上是獨具匠心的。作者為了表達自己心境之苦,巧妙地選用了氣候之寒的詩材,借“寒”寫“苦”、以“苦”寫“寒”,從而創造了景中有情、情景交融的意境。而在語言的運用上,孟郊則更注意苦思、錘煉。孟郊是以苦吟著名的詩人,在本詩中,他的那些出人意表、入木三分的詞句都是經過他的苦心推敲的。例如,在第二句中,詩人不用“吹”、也不用“摧”,而選擇一個“叫”字,則將桑枝凄厲幽長的哀鳴之聲刻劃得呼之欲出,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又如在具體狀寫氣候之寒時,在“厚冰無裂文,短日有冷光”的靜態描述之后,作者突著峭拔之筆,出人意料地描寫了與寒冷的環境(也與整體文境)極不協調的敲石取火之舉,從而使詩人追求溫暖的渴望和渴望不得而生的沮喪,躍然紙上。這不但增加了詩歌結構上的曲折,而且也充分傳達了詩人情感的復雜性,而敲石取火終不得的結果也使此句最終與全詩的格調保持了和諧。蘇軾說他“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讀孟郊詩二首》);韓愈則說他的詩是“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薦士》)。這種構思立意和行文表達方面的特色在本詩中是有著鮮明的體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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