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教戰守策
夫當今生民之患(1),果安在哉(2)? 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其患不見于今,而將見于他日(3)。今不為之計,其后將有所不可救者(4)。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5),是故天下雖平,不敢忘戰。秋冬之隙,致民田獵以講武(6),教之以進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習于鐘鼓旌旗之間而不亂(7),使其心志安于斬刈殺伐之際而不懾。是以雖有盜賊之變,而民不至于驚潰。及至后世,用迂儒之議,以去兵為王者之盛節(8),天下既定,則卷甲而藏之(9)。數十年之后,甲兵頓弊(10),而人民日以安于佚樂;卒有盜賊之警(11),則相與恐懼訛言,不戰而走。開元、天寶之際(12),天下豈不大治?惟其民安于太平之樂,豢于游戲酒食之間(13),其剛心勇氣,消耗鈍眊(14),痿蹶而不復振(15)。是以區區之祿山一出而乘之(16),四方之民,獸奔鳥竄,乞為囚虜之不暇(17);天下分裂,而唐室固以微矣(18)。
蓋嘗試論之: 天下之勢,譬如一身。王公貴人所以養其身者,豈不至哉(19)?而其平居常苦于多疾(20)。至于農夫小民,終歲勤苦而未嘗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風雨霜露寒暑之變,此疾之所由生也。農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窮冬暴露(21),其筋骸之所沖犯,肌膚之所浸漬,輕霜露而狎風雨(22),是故寒暑不能為之毒。今王公貴人處于重屋之下(23),出則乘輿,風則襲裘(24),雨則御蓋(25),凡所以慮患之具,莫不備至(26);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小不如意,則寒暑入之矣(27)。是故善養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勞,步趨動作,使其四體狃于寒暑之變(28);然后可以剛健強力,涉險而不傷。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驕惰脆弱,如婦人孺子,不出于閨門。論戰斗之事,則縮頸而股栗;聞盜賊之名,則掩耳而不愿聽。而士大夫亦未嘗言兵,以為生事擾民,漸不可長(29):此不亦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歟?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見四方之無事,則以為變故無自而有(30),此亦不然矣。今國家所以奉西、北之虜者,歲以百萬計(31)。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無厭,此其勢必至于戰。戰者,必然之勢也。不先于我,則先于彼,不出于西,則出于北; 所不可知者,有遲速遠近,而要以不能免也(32)。天下茍不免于用兵,而用之不以漸,使民于安樂無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33),則其為患必有不測。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臣所謂大患也。
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講習兵法; 庶人之在官者(34),教以行陣之節; 役民之司盜者(35),授以擊刺之術。每歲終則聚于郡府,如古都試之法(36),有勝負,有賞罰; 而行之既久,則又以軍法從事(37)。然議者必以為無故而動民,又撓以軍法(38),則民將不安; 而臣以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則其一旦將以不教之民而驅之戰(39);夫無故而動民,雖有小恐,然孰與夫一旦之危哉(40)?
今天下屯聚之兵驕豪而多怨(41),陵壓百姓而邀其上者(42),何故?此其心以為天下之知戰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習于兵,彼知有所敵(43),則固已破其奸謀而折其驕氣。利害之際(44),豈不亦甚明歟?
〔注釋〕(1)患: 禍患。(2)果: 究竟。安在: 何在,在哪里。(3)他日:以后的時日。(4)為之計:為這種情形設謀劃策。“之”指代上文所言“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 的情形。計: 謀對策。(5)先王: 指夏、商、周三代的帝王。兵: 軍備。去: 廢棄,解除。(6)秋冬兩句: 古代秋冬農閑之時,召集人民打獵,借此教習武事。見《周禮·夏官·大司馬》。田: 同“畋” ,打獵。(7)教之兩句: 古代軍隊進退坐(跪)作(起)都由旗鼓指揮。鐘鼓: 古代興師討伐時必須鳴鐘鼓,軍隊按鐘鼓旌旗的號令行止。(8)盛節: 好的措施,德政。(9)卷甲: 把戰衣收折起來。甲:皮革或金屬制成的護身衣。這里泛指武器裝備。(10)頓弊: 損壞破敗。頓: 通“鈍”,不鋒利。(11)卒: 同“猝”,忽然。(12)開元、天寶:唐玄宗年號(713—756),為唐代全盛時期。(13)豢于: 養于,生活于。(14)消耗鈍眊(mao): 逐漸減弱以至遲鈍、衰竭。眊:目不明,指衰老。(15)痿蹶(wei jue):萎縮僵廢。(16)祿山: 唐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胡人。天寶十四載(755)冬,起兵叛亂,攻陷洛陽、長安,自稱燕帝。至德二載(757 )春,為其子安慶緒所殺。乘:利用時機,鉆空子。(17)四方之民三句:形容百姓乍逢兵亂時驚慌失措狀。《資治通鑒·唐紀三十三》載: “時海內久承平,百姓累世不識兵革,猝聞范陽兵起,遠近震駭。河北皆祿山統內,所過州縣,望風瓦解。守令或開門出迎,或棄城竄匿,或為所擒戮,無敢拒之者。”不暇:不及。(18)天下兩句: 安史之亂后,藩鎮割據,王室衰微;唐王朝由盛而衰,一蹶不振。微:衰微。(19)至: 極。此處可作“周到完備” 解。(20)平居: 平日,常時。(21)窮冬暴露:極冷的冬天還在戶外。(22)狎:習,也可解作“輕忽” 。這里與“輕” 互文。(23)重屋: 重檐之屋,這里指高大深邃的房屋。語出《周禮·考工記》,孫詒讓正義引孔廣森曰:“殷人始為重檐,故以重屋名。”(24)襲裘:加穿皮衣。衣加于外叫“襲”。(25)御蓋; 張傘。御:使用。(26)慮患之具:預防病患的用具。慮:事先想到而預防。(27)寒暑入之:風寒暑氣侵入身體。(28)狃(niu):習慣,習以為常。(29)漸不可長: 壞事、壞風氣剛露苗頭時就要制止,不可任其滋長。亦即防微杜漸之意。漸: 事物的開端,苗頭。(30)無自而有:無從發生。(31)西: 西夏。北: 契丹(遼國)。虜: 古代漢族對敵國或敵人的蔑稱。百萬: 極言其多。史載,宋仁宗慶歷間輸遼歲幣增為銀二十萬兩,絹三十萬匹; 輸西夏歲幣,計銀七萬多兩,絹十五萬五千匹,茶三萬斤。(32)要以不能免也:總之是不能避免的。要: 總之。(33)出身:投身。(34)庶人之在官者: 在官府服役的平民。這里指鄉民。(35)役民之司盜者: 負有防盜、捕盜職責的服役之民。《文獻通考·職役一》:“(宋制)耆手、弓手、壯丁以逐捕盜賊。” (36)都試: 定期集合官兵于郡府所在地,講習武事。《漢書·韓延壽傳》: “春秋鄉射,陳鐘鼓管弦,盛升降揖讓,及都試講武,設斧鉞旌旗,習射御之事。” (37)以軍法從事: 按軍法部署管理,意即走上正規化。《禮記·燕義》:“合其卒伍,置其有司,以軍法治之。” (38)撓: 困擾。(39)其: 揣測之詞,意思卻是肯定的。(40)孰與: 何如。(41)屯聚之兵:駐扎在地方上的官軍。(42)陵壓: 欺壓。陵:同“凌” 。邀上:要挾上級。(43)敵:對手。(44)際:界限。利害之際: 利害之間。
〔鑒賞〕《教戰守策》是蘇軾《策別》中的一篇。《策別》是蘇軾在宋仁宗時應制科所寫的論文。制科是皇帝特詔舉行的考試。應試者根據發下來的題目所作的論文就叫策。“教戰守” 的意思,就是要使人民在平時受到軍事訓練,以對付未來的戰爭。論文一開始,就直截了當地提出了中心論點: “夫當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其患不見于今,而將見于他日。今不為之計,其后將有所不可救者” 。然后圍繞著中心論點逐層論證。
首先,蘇軾以古今作對比。先王在天下太平之時仍不放松戰備,所以一旦國家有事而民不驚潰。后世在天下太平的時候就放松戰備了,所以一旦國家有事,民就“不戰而走” 。蘇軾在此是借先王之名來肯定一種正確的措施,從而否定后世的錯誤措施。蘇軾所說的“后世” ,其實就是指宋仁宗當政時期。當時大力推崇儒學,儒學成為統治集團對外屈辱妥協、對內放松戰備的理論依據。蘇軾并非一概反儒,他的思想里就有很多儒家的東西; 但是,他堅決反對那些“以去兵為王者之盛節”的迂儒。他舉安史之亂為例,含有告誡仁宗勿重蹈覆轍的意思。這一層緊扣“知安而不知危” 。
其次,又以王公貴人和農夫小民為喻來作對比,說明太平時候教民講武的重要意義: 農夫小民終歲勤苦,身體倒鍛煉得很好; 而王公貴人保養得太過分,反而容易生病。可見,鍛煉能使人身體強健。同樣的道理,如果在治平之日使天下之民受到軍事訓練,一旦戰爭到來,他們就不會驚慌潰亂。但士大夫們卻“未嘗言兵,以為生事擾民,漸不可長”。可見,使天下之民驕惰脆弱的根本原因還在于士大夫們“未嘗言兵” ;而“未嘗言兵”的思想根源又在于那“以去兵為王者之盛節” 。這一層緊扣“能逸而不能勞” 。
第三層,將“變故無自而有”與“戰者,必然之勢也”兩種不同的觀點作對比,說明戰爭是不可避免的,教民講武不能忽視。在此,蘇軾更直接指責朝廷“奉西、北之虜者,歲以百萬計” ,尖銳地批評了朝廷屈辱求和的錯誤。接著又進一步指出“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無厭,此其勢必至于戰” ,戰爭或遲或早總要發生。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宋朝與遼國訂立 “澶淵之盟”,規定宋朝每年送給遼國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仁宗慶歷二年(1042),又決定每年增送遼國銀十萬兩,絹十萬匹。慶歷四年(1044)與西夏盟,宋朝決定每年送給西夏銀七萬多兩,絹十五萬五千匹,茶葉三萬斤。這些,給國家增加了沉重的負擔。而宋朝雖然換取了一個時期的茍安,但數十年之后,終于發生了“靖康之變” 。歷史證明了蘇軾當年的政治遠見。這一層緊扣“此其患不見于今,而將見于他日” 。
第四層,提出教民講武的一系列措施,并與那些反對教民講武的議論作對比,說明教民講武正是安民的有力措施。因為士大夫們“未嘗言兵” ,所以蘇軾說“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講習兵法” 。蘇軾認為要實行這些教民講武的措施,關鍵還在于士大夫的知安知危,能逸能勞。接著,蘇軾又補述教民講武的另一個理由,即消除軍隊的驕豪之氣。北宋的軍隊,到了仁宗時已十分腐敗。作為軍隊主力的禁軍,平時訓練松弛,“生于無事而飽于衣食” ,甚至領軍糧都要請人挑。首都東京的禁軍整天在街上嬉游或做買賣,陜西路沿邊的騎兵甚至不能披甲上馬,地方兵更不能打仗,只能服雜役。這些軍隊害怕打仗,只知道欺壓老百姓。蘇軾說: “今天下屯聚之兵驕豪而多怨,陵壓百姓而邀其上” ,確實指出了當時軍隊存在的嚴重問題。這一層緊扣“今不為之計,其后將有所不可救者” 。
以上四層緊緊圍繞著中心論點來論證,如輪輻承軸,大柱支梁,將中心論點牢固地樹立起來。蘇軾的這些意見,切中時弊,很有遠見,確是濟世良策。
這篇文章,氣勢磅礴,文筆恣肆,頗能見出蘇軾策論的風格。蘇軾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養,重氣節,有志向。及長,更博通經史,關心時事,以圖強國。他敢于講話,自稱“言必當世之過” 。即使對皇帝,也“以道對君,不可則止” 。他說自己作文“皆欲酌古以御今,有意平濟世之實用” 。由于他有這種思想品質,所以才敢大膽地批評朝政。宏其中方能肆其外,這是蘇軾策論氣勢磅礴的根本原因。蘇軾在論證的過程中,引用歷史以為借鑒,分析現實而切中弊端,善用比喻,說理透徹,并且自始至終都用對比的方法,正反相形,邊破邊立,層層深入,從而使自己的中心論點牢固地樹立起來,搖撼不動,理足氣盛,恣肆磅礴,那雄辯的邏輯力量,直教人折服。議論文主要是說理,但好的議論文說理中亦抒情。《教戰守策》酌古御今,言當世之過,文中一些精辟的詞語帶有強烈的感情。例如文章以設問開頭: “夫當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讀了這幾句,便覺作者壓抑于胸中的議論象山泉似的噴射出來,已到了非講不可的地步。又如他指責那些高談“去兵”的人為迂儒。一個“迂”字,便充分體現出蘇軾對這些人的憎惡。在寫安史之亂的一節中,蘇軾用“安”、“豢”來形容太平時期的安逸,用“奔” 、“竄” 來形容猝臨事變時的狼狽,用“區區” 、“一出”來形容安祿山的乘機得逞,流露出心中的痛惜,勸勉仁宗以此為鑒,心情是十分殷切的。再如將農夫小民與王公貴人作比時,他說那些王公貴人也“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了。他指責那些反對教民講武的士大夫們同樣也“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 了。只一“太”字,便將滿腔憤慨渲泄出來。蘇軾在分析了宋與遼、夏之間的關系之后,指出“此其勢必至于戰。戰者,必然之勢也” 。用“必至” 、“必然”二詞表達出斬釘截鐵、堅信不疑的氣魄。其他如“然孰與夫一旦之危哉”、“利害之際,豈不亦甚明歟” 之類的句子,也都飽含著感情。在宏議中抒豪情,在豪情中見個性,寫得氣勢磅礴,文筆恣肆。文章句式多變,寫到特別動感情的地方,往往使用排比。如他描寫那些王公貴人養尊處優的情況是:“出則乘輿,風則襲裘,雨則御蓋” ;然后用散句收束: “凡所以慮患之具,莫不備至” 。在寫戰爭不可避免的一節中又用排比: “不先于我,則先于彼,不出于西,則出于北” ; 然后以散句收束: “所不可知者,有遲速遠近,而要以不能免也” 。這類句子在文中還有很多。此外,句子或長或短、參差錯落,但又富于節奏,語言也甚明白曉暢。這一切,都增強了文章的氣勢,又能自然流暢地表達思想感情。后人認為,學蘇軾進策,最根本的是學這些進策的氣魄,日后自己作文,“自然滂沛無吝嗇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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