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刺世嫉邪賦
趙壹
伊五帝之不同禮(1),三王亦又不同樂(2),數極自然變化(3),非是故相反駮(4)。德政不能救世溷亂(5) ,賞罰豈足懲時清濁(6)?春秋時禍敗之始,戰國愈復增其荼毒(7)。秦漢無以相逾越(8),乃更加其怨酷(9)。寧計生民之命(10),唯利己而自足(11)。
于茲迄今(12),情偽萬方(13)。佞諂日熾(14),剛克消亡(15)。 舐痔結駟(16), 正色徒行(17)。 嫗名勢(18) ,撫拍豪強(19)。偃蹇反俗(20),立致咎殃(21)。捷懾逐物(22),日富月昌。渾然同惑(23),孰溫孰涼(24)? 邪夫顯進(25),直士幽藏(26)。
原斯瘼之攸興(27),實執政之匪賢(28)。女謁掩其視聽兮(29),近習秉其威權(30)。所好則鉆皮出其毛羽(31),所惡則洗垢求其瘢痕(32)。雖欲竭誠而盡忠(33),路絕崄而靡緣(34)。九重既不可啟(35),又群吠之狺狺(36)。安危亡于旦夕(37),肆嗜欲于目前(38)。奚異涉海之失柂(39)。積薪而待燃(40)?榮納由于閃榆(41),孰知辨其蚩妍(42)! 故法禁屈撓于勢族(43),恩澤不逮于單門(44)。寧饑寒于堯舜之荒歲兮,不飽暖于當今之豐年。乘理雖死而非亡(45),違義雖生而匪存(46)。
有秦客者(47),乃為詩曰: “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順風激靡草(48),富貴者稱賢(49)。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伊優北堂上(50),抗臟倚門邊(51)。”
魯生聞此辭(52),系而作歌曰(53): “勢家多所宜,咳唾自成珠(54)。被褐懷金玉(55),蘭蕙化為芻(56)。賢者雖獨悟(57),所困在群愚(58)。且各守爾分(59),勿復空馳驅(60)。哀哉復哀哉,此是命矣夫! ”
〔注釋〕(1)伊: 發語詞。五帝: 《史記》以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為五帝。禮: 指典章制度,(2)三王: 指夏、商、周三代開國之君,即夏禹、商湯、周文王和周武王。樂:指三代所用的音樂,相傳夏有大夏,商有大濩,武王有大武。(3)數: 指社會、自然發展的定數、氣數,這里指禮、樂制度。極: 極限,極點。(4)非是: 指 “非”與“是”。故: 本來。駮: 同“駁”。反駮: 排斥。(5)溷(hun): 即混。(6)懲: 懲勸,懲治。(7)時: 是。愈復: 更加。荼毒:比喻苦難。荼: 苦菜。毒: 毒物。(8)逾越: 超過。(9)乃: 竟,卻。怨酷: 怨恨慘痛。(10)寧: 哪里。計:考慮。生民: 即人民。(11)自足: 滿足自己的欲望。(12)于: 從。茲: 此。(13)情: 真。偽: 假。方:種類。(14)佞諂: 阿諛逢迎。熾: 盛多。(15)剛克: 指剛強正直的品德。(16)舐:舔。痔: 痔瘡。駟: 四匹馬拉的車。結駟:指許多車子結隊而行。(17)正色: 正直的人。 徒行: 徒步而行,指地位低下。 (18)嫗(yu qu):同“傴僂”,駝背彎腰的樣子。這里指卑躬屈節。(19)撫拍:巴結。(20)偃蹇: 高傲。反俗: 與世俗背道而馳。(21)咎殃:罪過,災禍。(22)捷: 急,疾。懾: 懼。捷懾:急切而恐落后的樣子。逐物: 追求名利權勢。(23)渾然同惑: 好壞混同一體,是非不明。(24)溫涼: 指是非、好壞。(25)邪夫: 奸邪的小人。顯進:顯貴高升。(26)幽藏: 隱退,埋沒。(27)原: 考察,推究。瘼(mo): 病,這里指弊病。攸(you): 與“所”同義。(28)匪: 同 “非”,不。(29)女謁:亦作婦謁,指皇帝聽后妃之言。掩: 蒙蔽。(30)近習: 指皇帝親近熟習的近臣。秉: 把持,掌握。(31)好(hao):喜愛。(32)惡(wu): 厭惡,討厭。(33)竭誠: 竭盡誠意。(34)絕崄: 極險。崄: 同“險”。靡緣:無路可通。(35)九重: 指君主的宮門。九: 多數。啟: 打開。(36)狺狺(yin): 犬爭吠聲。這里指小人的讒言。(37)安: 安于。旦夕: 早晚。(38)肆: 放縱。(39)奚異: 何異。柂(duo): 亦作柁,同“舵”。(40)積薪: 堆積柴草。(41)榮納: 受寵而被進用。閃偷:即閃輸,邪佞的樣子。(42)蚩妍: 即丑美。(43)法禁:法律禁令。屈撓: 被阻撓。勢族: 豪門貴族。(44)恩澤: 指皇帝給的恩惠。逮: 及。單門:即寒門,沒有權勢的寒微人家。(45)乘理: 依順正理。(46)違義:違背道義。匪存: 不存在,意即雖生猶死。(47)秦客:假托的人名。(48)激:疾吹。靡草: 細弱的小草。(49)稱賢: 被推稱賢能。(50)伊優:卑躬獻媚的樣子。北堂: 古代士大夫家主婦常居留之處。(51)抗臟(zang): 高亢剛直的樣子。倚門邊: 靠在門邊,意即地位低下,被疏遠。(52)魯生: 假托的人名。(53)系: 接著。(54)勢家:有權勢的人家。(55)被褐: 指穿粗布短衣的寒士。被: 此處同 “披”,穿。金玉:喻美好的才華。(56)蘭蕙: 香草。芻: 喂牲口的干草。(57)獨悟: 獨自清醒。(58)所困在群愚: 被愚蠢的人群圍困著。(59)爾分:你的本分。(60)馳驅: 比喻積極奔走。
〔鑒賞〕東漢末年,社會政治空前黑暗。在安、順時已敗跡四露的東漢王朝,到了桓、靈時更腐爛敗壞到了一發而不可收的地步。大規模的土地兼并、連年不斷的嚴重天災,加上討伐諸羌所進行的頻繁戰爭,使農村凋蔽,田地荒蕪,癘疫盛行,成千上萬的人民轉徙流離,痛苦地呼號、掙扎在死亡線上。桓帝延熹二年(159)之后,取代梁氏外戚集團而專權的宦官集團,更加肆無忌憚地掠奪社會財富,迫害朝廷忠良。這時,各地農民相繼暴動,士大夫為了反對宦官政治也進行了公開的抗爭。宦官集團利用手中掌握的權力,在加緊對農民暴動鎮壓的同時,先后于永康元年(167)和建寧二年(169)兩次大興黨獄,被殺戮、放廢、禁錮和牽連的達千人之多。昏庸的靈帝為了斂錢,竟公開開西園以賣官納賄,那些操弄國柄的閹寺則更是穢亂宮廷,荼毒海內,無所不為,社會風氣日益腐敗,東漢王朝已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趙壹的《刺世嫉邪賦》即寫于此時。它以犀利的言辭、激憤的心情,對漢末這種極端混濁的政治表現了強烈的不滿。
作品一開始就明確指出: 五帝三王的嬗遞,是 “數極自然變化”的結果,而不是人們有意要改弦更張。接著作者對他以前的整個封建社會,作了痛快淋漓的斥責: “德政不能救世溷亂,賞罰豈足懲時清濁?春秋時禍敗之始,戰國愈復增其荼毒。秦漢無以相逾越,乃更加其怨酷。寧計生民之命,唯利己而自足。”這段異常大膽的議論,無異是對包括漢代在內的封建弊習的公開挑戰。因為在作者所切齒的范圍內,不僅包括了象“文景之治”、“光武中興”之類的向為史家所樂道的所謂太平盛世,而且也包括了向來被視為神圣的歷代帝王以及由他們豢養的整個統治集團。“禍敗”、“荼毒”、“怨酷”、“唯利己而自足”,這些辭語字句都迸發出作者離經叛道的強烈感情,使作品一開始就閃爍出反對獨裁統治、關心人民命運的思想光輝。
接下去,作者對漢末社會的人情世態作了充分的揭露,這是整篇作品中描寫最為精彩的部分: “于茲迄今,情偽萬方。佞諂日熾,剛克消亡。 舐痔結駟,正色徒行。 嫗名勢, 撫拍豪強。 偃蹇反俗, 立致咎殃。捷懾逐物,日富月昌。渾然同惑,孰溫孰涼? 邪夫顯進,直士幽藏。”一面是脅肩之輩靠著各種卑劣無恥的手段獲取高官厚祿、揚名天下,一面卻是正直之士因不愿逢迎而遭到冷落以至刑罰加身、罪名羅織。這是多么不平的社會現象、多么敗壞的社會風氣! 作者的這段刻畫,是對大量事實所作出的高度的藝術概括,它對揭示和再現那些丑惡行徑,具有一種入木三分的力量。據史書記載,靈帝時各地有許多無賴鄉紳,為了謀取一官半職,常常使用各種手段行賄,千方百計巴結權勢者。宦官張讓的門前,就時常停著千百輛求官者的車子。一個富人孟倫,就因行賄取得了張讓的歡心,被任命為涼州刺史。作品中 “舐痔結駟”、 “嫗名勢,撫拍豪強”的描寫, 即是對這些人的最好寫照。“舐痔結駟”典出《莊子》: “宋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秦王悅之,益車百乘。見莊子,莊子曰: ‘秦王有病,召醫舐痔者,得車五乘,子豈舐痔邪?何得車之多乎?’” (《后漢書》注引)這是對那些卑劣的求官者的絕妙諷刺,作者用來針砭時弊,實有一針見血的奇效。另外“捷懾逐物,日富月昌”,也為貪婪的掠奪者、肥碩的暴發戶畫了一張傳神的肖像。《后漢書·侯覽傳》載: “覽倚勢貪放,受納貨遺,以巨萬計”,又謂“覽貪侈奢縱,前后請奪人宅三百八十一所,田一百零十八頃”,類似情形不一而足。這怎么不使稍有些正義感的人為之痛心疾首、大聲呼號!
在對社會現狀作了充分揭露之后,作者把譴責的矛頭直指造成這種惡果的統治者: “原斯瘼之攸興,實執政之匪賢。女謁掩其視聽兮,近習秉其威權。所好則鉆皮出其毛羽,所惡則洗垢求其瘢痕。”準確地擊中了時政之所以紊亂頹敗的要害。東漢王朝的急劇衰落,外戚與宦官的相互殘殺和輪番弄權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后漢書·五行志》曰:“靈帝寵用便嬖子弟,永樂賓客,鴻都群小,轉相吸引,公卿牧守,實狗而冠者也。”這就是外戚宦官執政所造成的嚴重后果。它使朝野忠良賢才無不為之側目,慨嘆報國無門、九重難啟。其中 “所好則鉆皮出其毛羽,所惡則洗垢求其瘢痕”,形象地揭露出這些人呼朋引類、排斥異己時所經常采取的那種無中生有的無恥行徑。作者對當時的統治者發出了嚴重警告: “安危亡于旦夕,肆嗜欲于目前。奚異涉海之失柂,積薪而待燃?”并表示在“法禁屈撓于勢族,恩澤不逮于單門”的情況下,“寧饑寒于堯舜之荒歲兮,不飽暖于當今之豐年。乘理雖死而非亡,違義雖生而匪存”,決不與黑暗勢力妥協,為堅持正義雖死不辭。這使我們聯想起趙壹本人曾屢次犯禁,幾乎被殺而終不屈服的經歷。正是作者的這種耿介正直、落拓不羈的性格,使這篇賦作具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激烈的反抗精神。
最后,作者借秦客為詩、魯生作歌抒寫了自己對時事的感慨。其中“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充分反映出靈帝公開賣官后讀書人的憤懣不平: “伊優北堂上,抗臟倚門邊”、“勢家多所宜,咳唾自成珠;被褐懷金玉,蘭蕙化為芻”等,也與當時流傳的民謠“舉秀才,不知書; 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一樣,深刻地揭示了是非顛倒、黑白混淆的現實。
趙壹的這篇《刺世嫉邪賦》揭露和鞭撻了東漢末年的社會黑暗,同時也譴責了歷代統治者的“唯利己而自足”,具有很強的反抗精神。它指出漢王朝的“涉海之失柂,積薪而待燃”,無疑是一份宣告其滅亡的判決書。這說明作者除了有不為黑暗勢力所屈服的堅強意志外,還具有對客觀形勢作出準確判斷的敏銳的政治目光。另外,這篇作品的語言也相當出色。它的最大特點是具有極強的概括能力和表現能力。它既能對大量錯綜復雜的社會現象進行藝術的概括提煉,以最簡潔精確的文字表達出最豐富最繁雜的內容,又能選取準確詞匯和比喻,恰如其分地傳達出要表現的對象所具有的內涵。其中有許多以生動形象見長的語言,至今仍有很強的生命力,如“舐痔結駟”、 “嫗名勢, 撫拍豪強”、“所好則鉆皮出其毛羽,所惡則洗垢求其瘢痕”、“涉海失柂”、“積薪待燃”、“咳唾成珠”、“被褐懷玉”等,對后代文學都產生過一定的影響。
據《后漢書·文苑傳》載,趙壹性情耿直,不肯趨炎附勢,頗為司徒袁逢、河南尹羊陟等器重,曾名動京師。《刺世嫉邪賦》是他的代表作。這篇作品對黑暗現實的揭露和批判的激烈程度,不僅在賦作中絕無僅有,即使在其它形式的文學作品中也是不多見的。它把張衡在《歸田賦》中所表現的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情志,一變為對世俗的無情鞭撻與勢不兩立的抗爭; 把以往被人用來歌功頌德的工具,一變為譴責黑暗的武器; 一洗賦之典雅平穩的風格而趨于直率尖利,這些都使這篇作品在賦的發展史上占有一定的地位。它的產生,再次說明時代社會的變化對文學創作具有決定性的影響。
上一篇:《古文觀止·魏晉南北朝文·江淹·別賦》鑒賞
下一篇:《古文觀止·魏晉南北朝文·諸葛亮·前出師表》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