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宋金元文·文天祥·《指南錄》后序
德祐二年① 正月十九日,予除右丞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② 。時北兵已迫修門外③ ,戰、守、遷皆不及施。縉紳、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④ ,莫知計所出。會使轍交馳,北邀當國者相見,眾謂予一行為可以紓禍。國事至此,予不得愛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動也。初,奉使往來,無留北者,予更欲一覘北,歸而求救國之策。于是辭相印不拜,翌日,以資政殿學士行⑤ 。
初至北營,抗辭慷慨,上下頗驚動,北亦未敢遽輕吾國⑥ 。不幸呂師孟構惡于前⑦ ,賈馀慶獻諂于后⑧ ,予羈縻不得還⑨ ,國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脫,則直前詬虜帥失信,數呂師孟叔侄為逆⑩ ,但欲求死,不復顧利害。北雖貌敬,實則憤怒。二貴酋名曰館伴,夜則以兵圍所寓舍,而予不得歸矣。
未幾,賈馀慶等以祈請使詣北;北驅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⑪ 。予分當引決⑫ ,然而隱忍以行。昔人云: “將以有為也⑬ 。”至京口,得間奔真州⑭ ,即具以北虛實告東西二閫⑮ ,約以連兵大舉。中興機會,庶幾在此⑯ 。留二日,維揚帥下逐客之令⑰ 。不得已,變姓名,詭蹤跡,草行露宿,日與北騎相出沒于長淮間⑱ 。窮餓無聊,追購又急,天高地迥,號呼靡及。已而得舟,避渚洲,出北海,然后渡揚子江,入蘇州洋,展轉四明、天臺,以至于永嘉⑲ 。
嗚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幾矣!詆大酋⑳ 當死;罵逆賊㉑ 當死;與貴酋處二十日,爭曲直,屢當死;去京口,挾匕首以備不測,幾自剄死㉒ ;經北艦十馀里,為巡船所物色,幾從魚腹死㉓ ;真州逐之城門外,幾彷徨死;如揚州,過瓜洲揚子橋㉔ ,竟使遇哨,無不死;揚州城下,進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圍中,騎數千過其門,幾落賊手死㉕ ;賈家莊幾為巡徼所陵迫死㉖ ;夜趨高郵,迷失道,幾陷死;質明避哨竹林中,邏者數十騎,幾無所逃死㉗ ;至高郵,制府檄下,幾以捕系死㉘ ;行城子河,出入亂尸中,舟與哨相后先,幾邂逅死㉙ ;至海陵㉚ ,如高沙㉛ ,常恐無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與寇往來其間,無日而非可死㉜ ;至通州,幾以不納死㉝ ;以小舟涉鯨波㉞ 出,無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嗚呼!死生,晝夜事也㉟ ;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惡,層見錯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㊱ ,痛何如哉!
予在患難中,間以詩記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廢,道中手自抄錄:使北營,留北關外,為一卷;發北關外,歷吳門、毗陵㊲ ,渡瓜洲,復還京口,為一卷;脫京口,趨真州、揚州、高郵、泰州、通州,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來三山㊳ ,為一卷。將藏之于家,使來者讀之,悲予志焉。
嗚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所為?求乎為臣㊴ ,主辱臣死㊵ ,有馀僇㊶ ;所求乎為子,以父母之遺體行殆而死㊷ ,有馀責。將請罪于君,君不許;請罪于母,母不許;請罪于先人之墓,生無以救國難,死猶為厲鬼以擊賊,義也;賴天之靈,宗廟之福,修我戈矛,從王于師,以為前驅㊸ ,雪九廟㊹ 之恥,復高祖㊺ 之業,所謂“誓不與賊俱生”,所謂“鞠躬盡力,死而后已㊻ ”,亦義也。嗟夫!若予者,將無往而不得死所矣。向也使予委骨于草莽,予雖浩然無所愧怍,然微以自文于君親㊼ ,君親其謂予何!誠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見日月㊽ ,使旦夕得正丘首㊾ ,復何憾哉!復何憾哉!
是年夏五,改元景炎㊿ ,廬陵〔51〕 文天祥自序其詩,名曰《指南錄》。
〔注〕① 德祐: 宋恭帝趙㬎年號,二年為公元1276年。② 右丞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 此為文天祥全銜。南宋時置左右丞相,以左相為首,右相次之。樞密使為掌管全國軍政的最高長官。《宋史·職官志七》: “南渡后以現任宰相充都督。……趙鼎先以知樞密院事為都督川陜荊襄諸軍事,其后與(張)浚并相,并帶兼都督諸路軍馬入銜。”即其例。③ 時北兵已迫修門外: 文天祥《指南錄·自序》: “時北兵駐高亭山,距修門三十里。”北兵指元兵。修門,國都的門。④ 萃于左丞相府: 會集在左丞相吳堅的府第。⑤ 以資政殿學士行: 《宋史·職官志二》: “景德二年,王欽若罷參政,真宗特置資政殿學士以寵之。……景祐四年,王曾罷相復除。二十年間除三人,皆前宰相也。”后遂為例,宋朝宰相罷政,多授以此官。⑥ “初至北營”四句: 《指南錄卷一·紀事》: “予詣北營,辭色慷慨。……大酋(元丞相伯顏)為之辭屈而不敢怒。諸酋相顧動色,稱為丈夫。是晚諸酋議良久,忽留予營中。當時覺北未敢大肆無狀。”⑦ 呂師孟構惡于前: 呂文煥守襄陽降元,其侄呂師孟為兵部侍郎,于德祐元年十二月出使元軍,請求稱侄納幣。《指南錄卷一·紀事》: “先是,予赴平江(府治今江蘇蘇州),入疏言: ‘叛逆遺孽不當待以姑息,乞舉《春秋》誅亂賊之法。’意指呂師孟。朝廷不能行。”構惡之事指此。構惡,結怨。⑧ 賈馀慶獻諂于后: 賈馀慶為同簽書樞密院事、知臨安府,與文天祥同使元軍。元軍扣留文天祥,與賈馀慶有關。《指南錄卷一·使北》: “賈馀慶兇狡殘忍,出于天性,密告伯顏,使啟北庭,拘予于沙漠。”獻諂,謂向敵人獻媚。⑨ 予羈縻不得還: 《元史·伯顏傳》: “顧天祥舉動不常,疑有異志,留之軍中。天祥數請歸,伯顏笑而不答。天祥怒曰: ‘我此來為兩國大事,彼皆遣歸,何故留我?’伯顏曰: ‘勿怒。汝為宋大臣,責任非輕,今日之事,正當與我共之。’令忙古歹、唆都館伴羈縻之。”時忙古歹為萬戶,唆都為建康安撫使,都是元朝的高級將領。⑩ “直前詬虜帥失信”二句: 《指南錄卷一·紀事》: “正月二十日至北營,適與(呂)文煥同坐,予不與語。越二日,予不得回闕,詬虜酋失信,盛氣不可止。……至是,文煥云: ‘丞相何故罵煥以亂賊?’予謂: ‘國家不幸至今日,汝為罪魁,汝非亂賊而誰!三尺童子皆罵汝,何獨我哉!’煥云: ‘襄守六年不救。’予謂: ‘力窮援絕,死以報國可也。汝愛身惜妻子,既負國,又隤家聲。今合族為逆,萬世之賊臣也。’(呂師)孟在傍甚忿,直前云: ‘丞相上疏欲見殺,何為不殺取師孟!’予謂: ‘汝叔侄皆降北,不族滅汝,是本朝之失刑也,更敢有面皮來做朝士!予實恨不殺汝叔侄。……’”⑪ “賈馀慶等以祈請使詣北”三句: 《元史·世祖紀》:至元十三年二月,“宋主㬎率文武百僚詣祥曦殿望闕上表,乞為藩輔,遣右丞相兼樞密使賈馀慶、樞密使謝堂、端明殿學士簽樞密院事家鉉翁、端明殿學士同簽樞密院事劉岊(jié 節)奉表以聞。……遣其右丞相賈馀慶等充祈請使,詣闕請命。右丞相命吳堅、文天祥同行”。⑫ 分當引決: 理應自殺。⑬ “昔人云”二句: 韓愈《〈張中丞傳〉后敘》: “城陷,賊以刃脅張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霽云,云未應,巡呼云曰: ‘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云笑曰: ‘欲將以有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⑭ “至京口”二句: 《指南錄卷三·脫京口》: “二月二十九日夜,予自京口城中間(jiàn 諫)道出江滸,登舟溯金山,走真州。”京口,今江蘇鎮江。真州,今江蘇儀征。⑮ 東西二閫(kǔn 捆): 指淮南東路制置使李庭芝(駐揚州)和淮南西路制置使夏貴(駐廬州,今安徽合肥)。閫,統兵在外的將帥。⑯ “約以連兵大舉”三句: 《指南錄卷三·議糾合兩淮復興》載,文天祥至真州,守將苗再成向其陳述恢復策略,天祥認為“中興機會在此”,即作書與李庭芝、夏貴,約雙方連兵大舉。此事亦見《宋史·文天祥傳》。⑰ 維揚帥下逐客之令: 《宋史·文天祥傳》: “時揚有脫歸兵言,密遣一丞相入真州說降矣。庭芝信之,以為天祥來說降也,使再成亟殺之。再成不忍,紿天祥出相城壘,以制司文示之,閉之門外。”⑱ 長淮間: 即淮河以南,當時的淮南東路一帶地區。⑲ “避渚洲”六句: 因長江中沙洲為敵所據,須避開。北海,長江口以北的海域。渡過揚子江口,入于蘇州洋(今上海市附近海面)。四明,今浙江寧波。天臺,今屬浙江。永嘉,今浙江溫州。⑳ 詆大酋: 指前文“詬虜帥失信”事。㉑ 罵逆賊: 指痛斥呂文煥、呂師孟叔侄為逆事。㉒ “去京口”三句: 《指南錄卷三·候船難》: “予先遣二校坐舟中,密約待予甘露寺下。及至,船不知所在,意窘甚,交謂船已失約,奈何!予攜匕首,不忍自殘,甚不得已,有投水耳。”㉓ “經北艦”三句: 《指南錄卷三·上江難》: “予既登舟,意溯流直上,他無事矣。乃不知江岸皆北船,連亙數十里,鳴梆唱更,氣焰甚盛。吾船不得已,皆從北船邊經過,幸而無問者。至七里江,忽有巡者喝云: ‘歹船!’歹者,北以是名反側奸細之稱。巡者欲經船前,適潮退,擱淺不能至。是時舟中皆流汗。其不來,僥幸耳。”物色,搜尋。㉔ 瓜洲: 在揚州市南四十里長江邊。揚子橋: 即揚子津,在揚州市南十五里。㉕ “坐桂公塘”三句: 《指南錄卷三·至揚州》: “予不得已,去揚州城下,隨賣柴人趨其家,而天色漸明,行不能進。至十五里頭,半山有土圍一所,舊是民居,毀蕩之馀,無椽瓦,其間馬糞堆積。時惟恐北有望高者,見一隊人行,即來追逐,只得入此土圍中暫避。”又: “數千騎隨山而行,正從土圍后過。一行人無復人色,傍壁深坐,恐門外得見。若一騎入來,即無噍類矣!時門前馬足與箭筒之聲,歷落在耳,只隔一壁。幸而風雨大作,騎只徑去。”桂公塘,小丘名,在揚州城外。㉖ “賈家莊”句: 《指南錄卷三·賈家莊》: “予初五日隨三樵夫,黎明至賈家莊,止土圍中。臥近糞壤,風露凄然。……是夜雇馬趨高沙。”又《揚州地分官》: “初五至晚,地分官五騎咆哮而來,揮刀欲擊人,兇焰甚于北。亟出濡沫(給錢),方免毒手。”賈家莊,在揚州之北。巡徼,揚州宋軍巡查的哨兵,故有“兇焰甚于北”之語。㉗ “夜趨高郵”六句: 《指南錄卷三·高沙道中》: “予雇騎夜趨高沙,越四十里,至板橋,迷失道。一夕由田畈中,不知東西。風露滿身,人馬饑乏。旦行霧中不相辨。須臾四山漸明,忽隱隱見北騎,道有竹林,亟入避。須臾,二十馀騎繞林呼噪。虞候張慶右眼內中一箭,項二刀,割其髻,裸于地。帳兵王青縛去。杜架閣(杜滸)與金應,林中被獲,出所攜黃金賂邏者得免。予藏處與杜架閣不遠,北馬入林,過吾旁三四皆不見,不自意得全。”高郵,縣名,今屬江蘇。㉘ “至高郵”三句:《指南錄卷三·至高沙》:“予至高沙(即高郵),奸細之禁甚嚴。……聞制使有文字報諸郡,有以丞相來賺城,令覺察關防。于是不敢入城,急買舟去。”㉙ “行城子河”四句:《指南錄卷三·發高沙》:“二月六日城子河一戰,我師大捷。”又:“自至城子河,積尸盈野,水中流尸無數,臭穢不可當,上下幾二十里無間斷。”又:“自高郵至稽家莊,方有一團人家,以水為寨。統制官稽聳云:‘今早報,灣頭馬(指盤據灣頭鎮的元兵)出,到城子河邊,不與之相遇,公福人也。’為之嗟嘆不置。”城子河,在高郵縣東南。㉚ 海陵: 今江蘇泰州。㉛ 如高沙: 謂至海陵后,同在高郵的艱險遭遇相似。高沙即高郵。㉜ “道海安”四句: 《指南錄卷三·泰州》: “予至海陵,間程趨通州,凡三百里河道,北與寇(土匪)出沒其間,真畏途也。”又《聞馬》: “越一日,聞吾舟過海安未遠,即有馬(敵騎)至縣。使吾舟遲發一時頃,已為囚虜矣,危哉!”海安、如皋,俱縣名,今屬江蘇。㉝ “至通州”二句: 《指南錄卷三·聞諜》: “予既不為制鉞(指淮東制置使李庭芝)所容,行至通州,得諜者云: ‘鎮江府走了文相公,滸浦(常熟縣東北滸浦鎮,北臨長江)一路有馬(騎兵)來捉。’聞之悚然。”胡廣《丞相傳》載文天祥“至通州,幾不納。適牒報鎮江大索文丞相十日,且以三千騎追亡于滸浦。始釋制司前疑,而又迫追騎,賴通州守楊師亮出郊,聞而館于郡,衣服飲食,皆其料理。”通州,今江蘇南通。㉞ 涉鯨波: 謂出海。鯨波,巨浪。㉟ “死生”二句: 《莊子·至樂》: “死生為晝夜。”成玄英疏: “以生為晝,以死為夜,故天不能無晝夜,人焉能無死生。”意謂生死是平常的事。㊱ 痛定思痛: 韓愈《與李翱書》: “如痛定之人,思當痛之時,不知何能自處也。”㊲ 吳門: 今江蘇蘇州。毗陵: 今江蘇常州。 ㊳ 三山: 福建福州市的別稱,以城內東有九仙山、西有閩山(烏石山)、北有越王山得名。㊴ 求乎為臣: 《禮記·中庸》: “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㊵ 主辱臣死: 此句為古諺。《史記·范雎蔡澤列傳》: “臣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㊶ 僇(lù 陸):通“戮”。《廣雅·釋詁》: “戮,辱也。”又: “戮,罪也。”《史記·范雎蔡澤列傳》: “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㊷ “以父母”句: 《禮記·祭義》: “身也者,父母之遺體也。……不敢以先父母之遺體行殆。”殆,危險。㊸ “修我戈矛”三句: 《詩·秦風·無衣》: “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又《衛風·伯兮》: “伯也執殳,為王前驅。”㊹ 九廟: 古代皇帝立九廟以祭祀祖先。此指朝廷。㊺ 高祖: 開國的皇帝,子孫以其功最高,稱為高祖。此指宋太祖趙匡胤。㊻ “鞠躬盡力”二句: 見諸葛亮《后出師表》。后世選本“盡力”或作“盡瘁”。㊼ 微以自文于君親: 無法掩蓋自己對皇帝、對父母的過失。微,無。文,掩飾。此指上文“有馀僇”、“有馀責”之事。㊽ “誠不自意”二句: 謂料想不到能回到宋朝,恢復宋朝的衣冠(指任職),重新見到皇帝。㊾ 正丘首: 《禮記·檀弓上》: “狐死正丘首。”鄭玄注: “正丘首,正首丘也。”孔穎達疏: “所以正首而向丘者,丘是狐窟穴根本之處,雖狼狽而死,意猶向此丘。”引申為死于故鄉、故國。㊿ “是年夏五”二句: 《宋史·瀛國公紀》: 德祐二年,“五月乙未朔,(陳)宜中等乃立(趙)昰于福州,以為宋主,改元景炎”。〔51〕 廬陵: 文天祥為吉州吉水(今屬江西)人。吉州在唐稱廬陵郡,宋因之。這里是以郡名自稱其籍貫。
文天祥于宋端宗景炎元年(1276)作為南宋的特命全權代表出使元營談判,被元方扣留,后幾經風險,中途逃回。他把患難之中所寫的詩編成《指南錄》,寫有自序,每首詩之前,多有小序,故本文稱后序。在這篇后序中,文天祥歷數艱險,寄志述慨,足以跟他的《過零丁洋》、《正氣歌》相發明映輝。
這不是一般的詩集序文,而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民族正氣歌。序文首先明確交代出使元營的嚴峻形勢。就元方而言,大軍“已迫修門外”;就南宋而言,懼于元軍之勢,“戰、守、遷皆不及施”,舉止失措。國破在即,百官無能,在這千鈞系乎一發之際,“予不得愛身”,榮辱、得失、生死,一概置之度外,挺身而出,毅然“辭相印不拜,翌日,以資政殿學士行”。
文天祥“初至北營,抗辭慷慨”,以浩然正氣,詞爭句奪,顯示出堂堂正使的氣派,產生了強烈的影響: “上下頗驚動,北亦未敢遽輕吾國”。他以自身的尊嚴維護了民族尊嚴,在外交上獲得了顯著成果。但后來形勢逆轉,處境困危,原因是“呂師孟構惡于前,賈馀慶獻諂于后”,于是出現了無可補救的惡果: “予羈縻不得還”。面對變化了的形勢,文天祥變換了策略。他“自度不得脫”,于是取義成仁,所用言詞也隨之變化。“直前詬虜帥失信,數呂師孟叔侄為逆”。元軍統帥伯顏違背外交常例,無故扣留使者,文天祥據事理痛罵,因而罵得有理。呂師孟叔侄叛國為逆,為虎作倀,文天祥持氣節痛罵,因而罵得痛快。“直前”的動作,“詬”、“數”的言詞,使文天祥的凜凜雄姿躍然紙上。文天祥之所以敢于辭鋒犀利地力斥敵人,原因蓋出于“但欲求死,不復顧利害”,以死報國,以死殉節。斥敵的言詞以崇高的氣節為前提,崇高的氣節又必然會表現于斥敵的言詞中,二者互為表里又互為因果。
文章以主要篇幅描述了文天祥從元軍脫逃的經過。元方羈縻了文天祥的身軀,但羈縻不了他的心。當元軍不給文天祥以使臣待遇,撇置一旁時,他“分當引決”;但他“隱忍以行”,原因是他對自己一身維系整個國家命運的重要性有足夠認識。他審時度勢,隱忍下來,“將以有為也”,揭示了他隱忍行為的目的性。然而,屈是為著求伸。所以,他“至京口,得間奔真州”,一旦尋到機會,就毅然脫逃,企圖聯絡淮東、淮西兩制置使,“約以連兵大舉”。但是淮東制置李庭芝誤認他為元作奸細,幾乎將他殺掉,于是他不避艱險,輾轉逃生。“不得已,變姓名,詭蹤跡,草行露宿,日與北騎相出沒于長淮間。窮餓無聊,追購又急,天高地迥,號呼靡及。”這是他逃脫途中情景的逼真寫照。他歷盡千辛萬苦,沖破險隘難關,百折不回,萬死不辭。這是頑強意志的集中表現,也是堅韌毅力的有力顯示。
總之,本文通過文天祥挺身出使之行,威武不屈之概,凌厲斥敵之言,長途越險之舉,憂國憂民之情,周旋應敵之智,表現了這位民族英雄的品格和節操。他的名字雖千載而流傳,他的詩文雖歷世而不朽,其原因正在于此。這也是《〈指南錄〉后序》最鮮明的思想特色。《〈指南錄〉后序》曾經和文天祥的其他詩文激勵過我國歷代反對民族壓迫而英勇奮斗、獻身的人們,給他們以有力的精神鼓舞。
這篇序文運筆峻削,詳略得宜而又變化多姿。一開始,出使元營的原因交代得了了分明,既粗筆提示又一筆不漏。先談客觀形勢,繼說自己打算,再寫出使赴命,順理成章。說明形勢,既是交代背景,又起烘托作用。兵臨城下,“戰、守、遷皆不及施”,無他途可通,只有談判才是善策,于是帶出了“談”字。朝廷百官怯如雞,惶遽失措,于是隱隱露出了“談”字。“使轍交馳,北邀當國者相見”,元方先打出談判旗號,于是正式提出了“談”字。談判是唯一道路,但出面談判的人選又該是誰?這便由勢及事再及人。先交代自己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除右丞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論身分,非己不可;百官既無膽且無識,要出使,非己莫屬;“眾謂予一行為可以紓禍”,這便把文天祥的出使提到議事日程上來。繼之,寫自己的內心打算,最后寫到正式付諸實行。一節文字雖屬簡約,但行文不平不直,步步推進,使文天祥“以資政殿學士行”猶如利箭在弦,必有此舉。敘述出使敵營和乘機逃脫的兩節文字也頗有跌宕起伏的特色。“初至北營,抗辭慷慨,上下頗驚動,北亦未敢遽輕吾國”,形勢有轉機;“不幸”二字驟然逆轉,文勢因之頓挫;頓挫后則步步深化,“不得還”、“不得脫”、“不得歸”連續出現,見出形勢艱危。元方外松內緊,貌敬實怒,貴酋監視,兵圍寓館,表現出處境困難。“得間奔真州”,無望中有了希望,文筆為之一轉,文勢為之一振。“中興機會,庶幾在此”,欣慰之意,溢于言表。但維揚帥下逐客令,希望破滅,出現新的危機,自此窮途亡命,文章更在曲折中推進。短短幾節文字,不斷提挈筆勢,開合動蕩,順承遞轉,依據事情的復雜進程,極盡變化之能事,寫得曲折精妙。序文雖以敘事為主,但飽和著強烈的情感,基調悲壯。誦讀全文,直覺回腸蕩氣,感人肺腑。作者的感情沸涌,不可自制,在文中一吐為快。如:“嗚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幾矣!”“嗚呼!死生,晝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惡,層見錯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仰面長嘆,聲聲催淚,是不堪回首往事的悲慨,是悲憤情緒最深沉而又最強烈的傾泄!作者在敘事中寄寓情感,蘸滿情感敘事,讓讀者從敘述中去領略作者起伏的感情。“莫知計所出”,表現出對百官的鄙夷之情;“不幸呂師孟構惡于前,賈馀慶獻諂于后”,表現出對叛徒的憎惡之情;“直前詬虜帥失信,數呂師孟叔侄為逆”,表現出對敵人的憤慨之情;“維揚帥下逐客之令”,表現出作者的忿懣之情;“不得已,變姓名,詭蹤跡,草行露宿,日與北騎相出沒于長淮間”,充滿了走投無路的悲愴之情。情因事而發,各有不同,表現出這位民族英雄內心豐富復雜的思想感情。惟其如此,才使這篇后序能打動人心,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文章氣勢充沛,用語多變。第四節以述“死”為中心,二十幾個帶“死”字的句子,一氣如注,似強弩連發,奔馬驟馳,又像急管繁弦,疊音競奏。始有“嗚呼”興嘆,為奔縱的文勢作了準備;繼之歷述死里逃生經過,一句聯屬一句,一層緊跟一層,滔滔不絕,徑赴紙面。最后一聲“嗚呼”以下,總攬全節。一句“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把文章氣勢推向悲痛的頂點。整節文字,詞短句密,繁音促節,讀之停頓不得,胸中蕩然而生充暢之氣。用語方面,文中連用動詞卻無一重復。第三節的“避”、“出”、“渡”、“入”等字,各有妙用。同述“死”,二十幾字,蟬聯而下,但無一相類,顯出變化而又統一的特征。作者還依據變化著的對象面貌,求取語言的騰挪變幻。例如: “幾自剄死”,是寫自殺,來源于“挾匕首以備不測”;“幾從魚腹死”,來源于江中遇敵船;“幾落賊手死”,來源于“騎數千過其門”;“幾陷死”,來源于“夜趨高郵,迷失道”。制府發下追捕公文,則“幾以捕系死”;舟船險些與哨兵相遇,則“幾邂逅死”。一句之中,前述死因,后談死情,互成因果關系。這樣,語言應用就切情切境且變化多端。
上一篇:《古文觀止·魏晉南北朝文·庾信·《哀江南賦》序》鑒賞
下一篇:《古文·《洛陽伽藍記》三則》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