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經小雨,地高倚長坡。
日西寺門外,景氣含清和。
閑有老僧立,靜無凡客過。
殘鶯意思盡,新葉陰涼多。
春去來幾日,夏云忽嵯峨。
朝朝感時節,年鬢暗闇蹉跎。
胡為戀朝市,不去歸煙蘿。
青山寸步地,自問心如何?
“青龍寺”在長安新昌坊,白居易有《新昌新居》詩云: “丹風樓當后,青龍寺在前。”這首詩當是詩人早年居新昌坊時所作,是青龍寺早夏的一張素描。其實這首詩本身的禪意并不多,但我們可以用著名詩人的這首詩為例,分析禪與詩關系中的許多奧秘之處。
禪與詩的關系,遠的可以追溯到印度的許多佛偈,近的可以說到魏晉時期謝靈運、郗超、慧遠、支道林、梁武帝等的佛理詩,他們議論佛理,抽象乏味,乃玄言詩的變種,作為詩就不合格,這是禪詩發展的第一個階段。從昭明太子開始,出現了大量描寫山寺風景的山水詩,這種詩在初唐、盛唐仍大量流行,它們往往是一些很好的山水詩,但此時期的士大夫們對禪仍是一知半解,只能在寫景中夾上幾句談禪的句子,禪意、禪味并不濃,無非是口頭禪而已。這首《青龍寺早夏》,如果從禪詩的立場看,就屬這一類作品,因為白居易早年并不真正懂禪,后人批評白居易是見佛就信的野狐禪,指的就是這時期的作品。初盛唐的作家,除了王維經歷特別外,像四杰、沈宋、杜甫等等一系列詩人都該歸入這第二個階段。第三個階段是禪詩的成熟期,大約在中唐后期,此時大詩人劉禹錫、柳宗元、元稹、白居易或貶或退,一方面禪作為他們消釋愁悶的工具,另一方面禪被改造成一種閑適、恬淡、自然曠達的士大夫生活情趣,他們以這種禪意、禪味而非禪理入詩,便成為既詩味無窮,又禪意盎然的成熟禪詩了,這四大詩人的后期有多首這類佳作。
白居易的這首詩反映了處于第二個階段的士大夫們既不懂禪,又傾心向往禪的心態。首先,他們是以俗世的眼光來看待禪的世界的:“塵埃經小雨,地高倚長坡。日西寺門外,景氣含清和。”寺矗高坡,格外挺拔;長安本多灰塵,但小雨之后,夕陽之下,景象格外清和,令人心曠神怡。“殘鶯意思盡,新葉陰涼多。春去來幾日,夏云忽嵯峨。”天上白云朵朵,地上鶯歌漸稀,初夏的景候格外怡人。其實在禪家看來,白居易的這種感受是一種喜悅之心、歡愛之想,是有染,是執著,這與禪是矛盾的,好的禪詩表達的是一種非想非樂的超越境界,這是這首詩與禪的悖離之處。其次,白居易對禪是非常向往的,但他向往的實在只是道家和隱士的東西,而非真正的禪,這是認識上對禪道的模糊造成的。“朝朝感時節,年鬢闇蹉跎。胡為戀朝市,不去歸煙蘿。”他感到時光易逝、人生短促,他試圖超越這些,要離開塵世,歸隱山林,這確確乎乎是說隱,而非禪了。從這一時期詩人那些壯懷激烈、抨擊現實的 《新樂府》、《秦中吟》 來看,白居易更像一個儒家的斗士,而非禪者。
歷來鑒賞文章喜歡就詩論詩,而此篇試圖從一粒沙中見世界;歷來鑒賞文章喜歡把詩捧為完美的 “佛祖”,而此篇卻揭其短處,呵佛罵祖,這是不是更符合禪的精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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