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團清坐道心長,消受蓮花自在香。
八萬四千門路別,誰知方寸即西方。
本詩寫于清嘉慶十四年(1809年),其時張問陶正在京城任吏部郎中。已過不惑之年的作者是當時清廷中難得的頭腦清醒的官員之一。面對英、俄擴張主義勢力的咄咄進逼,清廷的懵然無知、閉關(guān)自守,他禁不住發(fā)出“大道無人我,皇風要轉(zhuǎn)移”(《望古》)的革新呼吁;但因好友洪亮吉上書指陳時弊惹下大禍的前車之鑒,又使他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這五律短章中微露其端而已。既看清了清廷政治上的重重積弊,也明白自己不可能有所作為,便漸漸轉(zhuǎn)入佛道,耽悅禪理,所以他的 《自述》詩說: “宦海沉浮二十年,司封司諫舊神仙。眼中歲月追風馬,意外功名水上船。難報君親猶竊祿,未離身世且參禪。深宵負手觀乾象,萬影橫飛總湛然。”從而最終退歸山谷,隱居吳門,與詩僧唱和。
這首詩正是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下寫成的。所謂“禪悅”,有兩層意思:一是指入于禪定時那種可以長養(yǎng)法身的輕安豫悅的心境。法身,相對于肉身而言,是不生不滅、無形無相、清凈圓滿的。二是指一種自六朝以降沉湎于法味禪趣的社會風尚,大批文士如謝靈運、王維、蘇東坡、王陽明、王夫之以及與作者同時代的魏源、龔自珍皆為此道中人。本詩所宣示的顯然是前者,言說禪定時心境的超凡脫俗,輕安豫悅,以一得萬,自在消受,證得方寸即西方的禪趣境界。同時,也表明作者自己也同屬上述文士之列,兩層意思可謂兼而有之。
前兩句“蒲團清坐道心長,消受蓮花自在香。”“消受蓮花”四字,初稿作“一朵蓮花”,為定稿時所改。面對一片清純潔凈、纖塵不染的脫俗蓮荷,置身在這充溢著清香幽遠、馥郁恬淡的氛圍之中,安安靜靜、端端正正地坐在蒲團之上,習禪習定,口誦佛號,心向佛經(jīng),使心由靜而定,由定而慧,從而使塵心得凈,勞思得清,煩惱得脫,早將滿腦子由官場傾軋、世道炎涼帶來的落寞孤寂消弭于無形之中。既看透塵世的污濁,又參得禪理的精妙、自在,心境臻于清遠,于是身心輕安、歡照明凈。后兩句 “八萬四千門路別,誰知方寸即西方。”“八萬四千”是佛家襲用古印度人言事物數(shù)量之多之巨時的常用語,佛經(jīng)里常有 “八萬四千法藏”、“八萬四千塵勞”、“八萬四千法門”、“八萬四千煩惱”,“無量壽佛有八萬四千相,一一相各有八萬四千隨形好,一一好復(fù)有八萬四千光明”等等,此外律宗教戒有“三千威儀、八萬細行”之說。這兩句是說參悟佛理,修習禪法,雖宗派林立,門門有別,破除煩惱,法法有殊,猶如八萬四千門,路路不同,但佛家的真諦卻是始終如一的,可謂殊途同歸。詩人告誡人們要從世俗塵網(wǎng)的沉迷中驚醒過來,不要被佛理的 “八萬四千”法門所迷惑,只要“心光如滿月”,戰(zhàn)勝心魔,方寸心田即可證得西方極樂。“蒲團”、“蓮花”、“道心”、“門路”、“方寸”、“西方”是佛家語,又非出家人語,純粹一副在家相,所以他又在另一首《禪悅》里說道:“門庭清妙即禪關(guān),枉費黃金去買山。只要心光如滿月,在家還比出家閑。”其言旨、其意趣,可謂一脈相承。
其實,張問陶的耽悅禪味,固然有禪理的哲辯淵深對他的吸引,但不可否認,也是他因為政治上、官場上的失意、落寞、孤寂的內(nèi)心苦悶而欲在清遠超塵的佛家思想中尋求一種慰藉、一種解脫的曲折反映。這在封建社會士大夫中是極為普遍的,如王維、蘇東坡等,表面上是對禪理的耽悅、沉湎,是方寸證得西方的喜悅,實際上含有只能從中尋求解脫、尋求慰藉的凄苦情懷和落寞孤寂。
這首詩洋溢著輕松安適的豫悅心情,淡淡的喜悅、輕聲的告誡與清幽的荷香相得益彰,相映成趣,同時又蘊含著幾乎看不到的隱藏在那層恬淡的喜悅之后的憂傷。其引人之處在于以物物習見、字字常用、文意淺顯、通俗易懂的短短二十八字,見出深遠的佛旨、清幽的意境,雖不主故常,空諸依傍,卻句句出人意外,語語入人意中,心靈筆妙,為人所難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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