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迷去時(shí)路,策杖煙漫漫。
微雨洗春色,諸峰生晚寒。
解讀此詩,最好參照其另外一首《出山》詩和 《入山》詩。《出山》詩有云:“陰巖不知晴,路轉(zhuǎn)見朝日。”《入山》詩又有云:“出山復(fù)入山,路隨溪水轉(zhuǎn)。”由此可見,“出山”也罷、“入山”也罷,其所謂“山”者,實(shí)乃山中之山。“正入萬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攔”(楊萬里《過松源晨炊漆公店》),好在詩人意趣本不在“出山”或者“入山”上,故而既沒有楊萬里那“莫言下嶺便無難,賺得行人錯(cuò)喜歡”式的輕松的懊惱,也沒有陸游那“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式的恬然的欣喜,他所有的,只是一種“迷”而未“迷”的混沌心態(tài),以及因此而體驗(yàn)到的蒼茫而清冷的神情感觸。
首先,我們要注意,詩人不僅曰 “迷”,而且說“都迷”,此中意蘊(yùn)不可輕輕放過。于是,可以問:“去時(shí)路”究竟是指入山所來之路,還是指此行前去之路?也可以問:“去”者究竟是來去之“去”,還是歸去之“去”?不僅如此,還可以問:之所以“迷”者是因?yàn)榛仡櫉煔鈴浡⒒蛘哂曷溆旨嫣焱恚€是因?yàn)楸揪筒辉粢庥诼窂侥兀糠泊耍际菬o法回答,甚至勿須回答的。也許,溪回路轉(zhuǎn),出山入山的體驗(yàn)已使詩人真的迷失了方向,如果真是這樣,則此刻已是晚寒侵人之際,豈不令人焦慮?但你看詩中情調(diào),又哪里有絲毫焦慮的痕跡呢?也許,在既已迷路之后,詩人坦然處之,微雨洗塵,晚寒清心,何妨吟嘯以自適?但你看詩中交代,分明有“策杖”二字,詩人顯然是要信步走下去的。這,就讓人為難了,迷路則無路,無路則難行,詩人呵,你該向哪里去! 或者,天下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詩人何妨作一位開辟新路的探險(xiǎn)者。然而,對(duì)探索者來說,其意本在無路處,又何來迷路之“迷”呢?看來,我們必得別有會(huì)心,否則,此中敏妙之趣就難得體味了。
王維《終南別業(yè)》詩云: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shí)。”其中妙旨,便在所謂“徑路絕而風(fēng)云通”。設(shè)若以這樣一種心眼去觀照此間之 《入山》詩,自然能領(lǐng)略到 “蟬蛻塵埃之中,浮游萬物之表” (《詩人玉屑》) 的妙趣。且試為一想,若只是“迷”而不是“都迷”,就還不到 “徑路絕”的地步,而不到山水窮絕處又何能頓悟風(fēng)云暗通之理呢?此義既明,則詩中深意可求,詩人值此,當(dāng)頓解迷途知返的精義,從而,“都迷”之際,正是徹悟之時(shí),心境一片透亮,但當(dāng)任天而動(dòng),又何計(jì)乎來徑去路呢?“策杖煙漫漫”,非回顧茫然之意,而倒是天地混沌如物之初,詩人神游于物之初,根本就不存在 “路”的概念,何況 “迷”之與否!
既蟬蛻于塵埃之中,自然會(huì)有和蘇軾一樣 “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的襟懷。這可不是我們推闡所得的結(jié)論,詩人另有 《雨》詩云: “老夫逃興久,堅(jiān)坐聽陰晴。”其 “逃興”或含有 “避兵連三年,行半天四維”的苦衷,從而“陰晴”者亦未嘗不喻示著時(shí)局之變幻。然而,“避兵”是不得不避,而“逃興”乃自覺超出,在這層意義上,“陰晴”者無非塵興困擾之苦了。對(duì)浮游于萬物之表者來說,陰晴之變幻已不足為患,因?yàn)樗麡I(yè)已忘卻有無而至于忘我境界了。不過,“萬古長(zhǎng)空,一朝風(fēng)月”,超脫的心靈終又逍遙在風(fēng)物自得的感覺世界。于是,就像蘇軾于“雨洗東坡月色清”之夜“自愛鏗然曳杖聲”一樣,陳與義亦恬然于微雨清寒而策杖信步。
最后,有必要說明,以上層層解析很可能造成遺憾的效果,那就是人為地破壞了詩境的整一性。其實(shí),此詩所寫乃是同一時(shí)刻的整體感受。煙氣氤氳,春雨輕微,數(shù)峰清幽,晚寒醒人,這渾然一體的氛圍內(nèi)契于詩人 “都迷”而徹悟的心境,最終以心物感應(yīng)的恬然自適化為策杖老人的蕭散身影。其境自清,其趣自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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