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歐陽修《雜說三首》原文|注釋|賞析
歐陽修
夏六月,暑雨既止,歐陽子坐于樹間,仰視天與月星行度,見星有殞者。夜既久,露下,聞草間蚯蚓之聲益急。其感于耳目者,有動乎其中,作《雜說》。
一
蚓食土而飲泉,其為生也,簡而易足。然仰其穴而鳴,若號若呼,若嘯若歌,其亦有所求邪?抑其求易足而自鳴其樂邪?苦其生之陋而自悲其不幸邪?將自喜其聲而鳴其類邪?豈其時至氣作,不自知其所以然而不能止者邪?何其聒然而不止也!吾于是乎有感。
二
星殞于地,腥礦頑丑,化為惡石。其昭然在上而萬物仰之者,精氣之聚爾;及其斃也,瓦礫之不若也。人之死,骨肉臭腐,螻蟻之食爾。其貴乎萬物者,亦精氣也。其精氣不奪于物,則蘊而為思慮,發而為事業,著而為文章,昭乎百世之上而仰乎百世之下,非如星之精氣隨其斃而滅也。可不貴哉!而生也利欲以昏耗之,死也臭腐而棄之。而惑者方曰:足乎利欲所以厚我身。吾于是乎有感。
三
天西行,日月五星皆東行。日一歲而一周; 月疾于日,一月而一周; 天又疾于月,一日而一周; 星有遲有速,有逆有順。是四者,各自行而若不相為謀,其動而不勞,運而不已,自古以來,未嘗一刻息也。是何為哉? 夫四者,所以相須而成晝夜、四時、寒暑者也; 一刻而息,則四時不得其平,萬物不得其生,蓋其所任者重矣。人之有君子也,其任亦重矣。萬世之所治,萬物之所利,故曰“自強不息”,又曰“死而后已”者,其知所任矣。然則君子之學也,其可一日而息乎! 吾于是乎有感。
雜說類似雜文雜感,或寫一時感觸,或記一得之見,不限一題,不拘一格,行文較為自由。唐韓愈有《雜說四首》,托物寓意,諷時述理。歐陽修這三首《雜說》也別開生面,通過感悟的方式,表達了他的人生追求。
從藝術上看,這三首短章是很有特色的。首先,它們采用了緣物起興的方法。其一因蚯蚓之聲而作; 其二從流星殞石談起; 其三則借天道運行而展開,并都以“吾于是乎有感”收筆。
其次,筆法靈活。雖然,它們的開篇與結尾相似,但中間主要部分的寫法卻各不相同。其一是連篇設問。作者先用兩句話概括了蚯蚓的生活習性,指出它以埃土與泉水為食,生活簡陋,容易得到滿足。接著,便揭示出一個矛盾現象:“然仰其穴而鳴,若號若呼,若嘯若歌。”古人誤認為蚯蚓能發聲,《古今注》云:“蚯蚓……善長吟于地中,江東謂之歌女,或謂之鳴砌。”《爾雅翼》亦云:“蚯蚓……夏夜好鳴于草底。”韓愈有個著名的觀點,認為“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無論風水草木之聲,還是人禽鳥蟲之音,“其必有不得其平者”,(《送孟東野序》) 既然蚯蚓的生活“簡而易足”,那么為什么還在穴中鳴叫不停呢? 且其聲響嘈雜,“若號若呼,若嘯若歌”,于是引出了以下一連申的問題,如蚯蚓是否還有別的需求?是它滿足于簡易的生活而自鳴得意?還是怨嫌生活的艱困而自悲其不幸,或是賣棄才華而呼朋引類?也許是因節氣變化而發自本能?通過一連串的疑問,構成了文章的主體。這種手法源自先秦諸子散文,莊孟皆擅此道; 屈原的《天問》也是運用設問的典型,全詩純用一百七十多個參差錯落的詰句組成,后人遂有“天問體”之稱,如傅玄有《擬天問》,辛棄疾也“用‘天問體’”賦月(《木蘭花慢》),因此,從形式上看,本文也可稱作“效‘天問體’”。其二則與此不同,全文由兩層對比組成。先是星與人的對比。作者指出:星在天上,光明奪目,為萬物所瞻仰,這是靠著精氣的積聚;一旦它殞落在地,便成了腥惡穢丑的頑石,瓦礫不如;人則不同。雖然人死之后,“骨肉臭腐”,為螻蛄、螞蟻所食;但人的精氣遠遠超過了萬物,假若他不受物欲的蒙蔽誘惑,則能積蘊為思想,萌發成事業,撰寫出文章,其精神將留芳千古,永垂不朽,而不至于象星辰的精氣隨著載體的殞斃而泯滅。通過第一層對比,突出人的精神追求——思想、事業、文章的可貴價值。隨后,作者又推出了另一種相反的人生態度,指出有些人活著只追求名利,貪圖欲望,稀里糊涂消磨時光;死后化為臭腐也就為世所棄。更可悲的是,他們居然還執迷不悟,認為人活一世,其名利欲望得到最大限度的充分滿足也就不虛此生了。這種人與前面說的“精氣不奪于物”者構成了第二層對比。文章就在這兩層對比中逐步展開,最后以“吾于是乎有感”收尾。第三首又有所不同。作者先以天道起興,按照當時天文學的說法,指出天向西運行,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向東運行。其中,太陽在冬夏之間南北移動,以一年為一周期;月快于日,朔望虧盈,以一月為一周期;天又快于月,晝明夜暗,以一日為一周期;群星則有慢有快,相比之下,顯得順逆錯行。這四種天體各自運行,相互之間似乎并無商量計議,但它們卻不知疲勞,運行不止,古往今來,未嘗有過一時一刻的停息。接下去,作者又進一步探討了天體運轉的內因,認為它們所以依次交相行替,是出于四季、晝夜、寒暑變化的需要;假如它們停息一刻,那么季節交替就會失去平衡,從而影響萬物的生長。然后,聯系到人的作用。認為人之品德高尚者,也同樣肩負著重大的歷史使命。他們應當改造自然,治國治民,造福后代,利于萬物。因此,《易·乾卦》曰:“君子以自強不息。”諸葛亮《出師表》亦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他們都意識到了自己的歷史重任。如果說,在前一首的對比中側重于事物之間的差異,是反轉聯系的結果;那么,第三首則是依據類比聯想,著眼于事物之間的相同點。這樣,經過天道與人道的比較,以天喻人,說明君子“其任亦重矣”,然后再推出題旨:“君子之學也,其可一日而息乎?”由此可見,這三篇雜說在行文上各具姿態,充分顯示靈活自由的文體特征。
第三,題旨蘊藉,啟人深思。其一雖對蚯蚓之聲提出一系列疑問,但并未作任何分析解釋,而以“吾于是乎有感”截然止筆。作者究竟有何感想?文章并未明言,從而給讀者留下回味的余地。其二雖在星與人的對比中,指出了人的精氣“貴乎萬物”;但在后一層對比中,究竟孰是孰非?作者并無斷論,結尾也如前篇只是喟嘆“吾于是乎有感”,同樣給讀者留下評判的余地。其三雖然明確了勸學的主題,但也未象《荀子·勸學》那樣,開門見山地指出“學不可以已”,而是從旁處落筆,由天道寫到人道,最后才點明“君子之學”。這就使容易流于直陳說教的短篇,變得紆回曲折,引人入勝。
第四,血脈貫通,斷處皆續。清人方東樹指出:“古人文法之妙,一言以蔽之曰: 語不接而意接”。(《昭味詹言》) 劉熙載亦云:“‘拋針擲線’,全靠眼光不走;‘注坡驀澗’,全仗韁繩在手”,要在“明斷”而“暗續”。(《藝概·文概》)《雜說三首》或揣蚓聲,或說殞星,或論天道,“應物斯感”,隨意拈來,看似互不關聯。其實不然。三首之間章法嚴密,真有所謂“斷處皆續”之妙。它們既獨立成篇,同時又相互關聯,同屬一個藝術整體。第一首針對無病呻吟的世風,作了反面排除; 第二首從正面提出以“思慮”(修身立德)、“事業”與“文章” (創作)“三不朽”為目標,而不慕功名利欲的人生追求; 第三首則進一步提出實現目標的必然途徑,即“君子之學”在于勤奮,強調“自強不息”,“死而后已”。可見,言而有序,一一說到,使各自獨立的三篇文章統一為以人生理想為中心的有機整體。這些思想,也散見于作者的其它文章,但在《雜說三首》中,表現得尤為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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