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學佺《宿沖佑觀》原文與賞析
曹學佺
歸舟半夜月,寂寂萬年宮。
兩岸欲深合,前山如不通。
寒星印沙白,林火雜花紅。
笑殺幔亭宴,人間曲易終。
武夷山是我國道教三十六洞天之第十六升真元化之天,其神主為武夷君。自西漢司馬遷 《史記》始,便有關于祀事武夷君的文字記載,六朝以來,特別是唐宋以后,越來越多的人向往武夷,觀賞武夷,詠嘆這一天地奇觀。沖佑觀,現名武夷宮,是武夷山最古老的宮觀。始建于唐玄宗天寶年間,名天寶殿,五代閩王審知曾加以修整,改名武夷觀,南唐元宗李璟為其弟李良佐“辟榮入道”,又移建此觀為會仙觀,宋哲宗時擴建,改名沖佑觀,元泰定年間又改稱萬年宮,明代改稱沖元觀,清末重修,稱萬年宮。由于沖佑觀作為道家仙幻色彩的建筑標志,又是游人歇宿之處,因而它的晦明變化,就更充滿神秘感。
曹學佺的這首詩,以夜宿為題,抒寫身處月夜靈山中的幽深飄逸感覺。
“歸舟半夜月,寂寂萬年宮。”萬年宮即沖佑觀,在大王峰左。“歸舟”,開門見山點題。行舟歸來已是深夜,萬年宮在溶溶的月色中顯得格外寧靜與幽寂,詩人在泛舟九曲之后,一種心動神移的漂游感覺尚且記憶猶新,于是繼續深化其“晃動”感:
“兩岸欲深合,前山如不通。”兩句寫途中所見。大凡水路山道曲折迂回,都會讓人產生屏障重重,難以暢通的印象。或作在觀內所見解,則如明人張于壘《武夷游記·投宿萬年宮》一文所記,說初至觀外,列樹甚為繁麗,即入宮門而宮殿又甚麗,此種景致,在夜里自然更增幽寂。因觀在溪之北面,地處山麓,由低處仰望大王峰、幔亭峰,則又有轉幽為曠的感覺,這種寬曠包含遮蔽視野之廣之意,所謂滿眼青山。故有“不通”的感覺。總之,“兩岸”二句寫詩人身在溪山間,步步曲徑通幽的感受。
“寒星印沙白,林火雜花紅。”二句以溪流、沙灘、樹林等具體景物,敘寫夜宿的靜謐氛圍。“寒星”一句,寫水天溪岸月色,頗為傳神。“印”,留下痕跡。月色籠罩下,星光在溪中倒映,留下幽忽閃爍的寒光,沙灘也顯得明凈如洗,沙石俱白。“林火”,當是夜行時用于照明的光亮;“花紅”,似指路邊繁盛的山花。一“雜”字,生動貼切地寫出夜幕中人在群山間忽隱忽現前行的情形。說明林深道曲,增添了夜行人的探奇之情。在技巧上,二句頗值得玩味。“寒星印沙白”,說星寒,沙白,用近乎慘淡的色調映襯夜之清寒,而“林火雜花紅”一句,則以“火”、“花紅”諸熱烈的暖色景物與上句反襯,從而形成鮮明的對比,仿佛在溶溶的月夜中注入一個極為醒目的顏色,寫出溪山林間夜行投宿的特點。而在整體格調中,“林火”之“雜”以“花紅”更突出月夜溪山的深幽,在廣大的氛圍中進一步烘托了萬年宮的“寂寂”狀,收到“鳥鳴山更幽”的藝術效果。
詩人漫游在這神秘之地,很自然會想起此間的傳說,因而引出關于游仙的議論。“笑殺幔亭宴,人問曲易終。”幔亭,即幔亭峰,與昂首天外的大王峰屹然并峙,是沖佑觀最近的景觀。據宋人祝穆《武夷山記》記載: 傳說秦始皇二年八月十五日,武夷君與皇太姥、魏王子騫等,在幔亭峰頂設彩屋,幔亭數百間,大會鄉人。應召的男女二千余人,沿著彩虹跨空魚貫而上。眾鄉人還聽到空中有贊禮人的聲音稱他們為“曾孫”,并命按男女分東西列坐。亭之東幄內奏“賓云左仙”之曲,西幄內奏“賓云右仙”之曲。接著飲酒,數巡之后,又命歌師彭令昭唱“人間可哀”之曲。歌罷,彩云四合,又聽空中贊禮人的聲音說: 曾孫可以告辭回去。鄉人下了山,忽然風雨暴至,虹橋飛斷。回顧向來之所,但見山頂岑寂,蔥翠峭拔如初。這就是“幔亭宴”的傳說。由于山靈水秀,道士便演義出種種游仙的故事,讓游歷者增加向往之情。曹學佺此處以“笑殺”議論開去,顯然是帶有不信的成份。其“笑殺”何其瀟灑,表現出以我為主,游戲山林的坦蕩胸襟,似乎也流露出某種感慨。
“人間曲”,指武夷君幔亭宴會上所唱的“人間可哀曲”。曲辭收在祝穆的《武夷山記》中:“天上人間兮會何稀! 日落西山兮夕鳥飛。百年一瞬兮事與愿違,天宮咫尺兮恨不相隨。”大意說流光飛逝,好事難以長留,而成仙升入天廷享樂是極不容易的,因此人間真可哀嘆!“易終”是“笑殺”的重要原因,因為只此一次的神仙宴會,也都那么匆匆而逝,難怪令人不可信了。至于“笑”,宋人葛長庚也有“笑曾孫回首幔亭前,空松竹”的感慨,可為注腳。
本詩寫入夜投宿沖佑觀,其中月下的山容水色,寫來極為洗練明凈,于無聲處捕捉提煉出天地靈氣,名山精神。結尾又于神話的似有若無中寄寓了詩人的感慨,是笑那些“天宮咫尺”無緣相隨的應召客?抑或自身無由體驗奇遇 (理想)而貌似曠達的歷史惆悵?這對得罪過魏忠賢,被劾削職家居二十余年而又以身殉明的曹學佺來說,恐怕后者居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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