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
多少恨, 昨夜夢魂中: 還似舊時游上苑, 車如流水馬如龍, 花月正春風!
多少淚,沾袖復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月明吹,腸斷更無疑!
這是李煜寫的一組小令,抒發夢魂對故國的依戀。
前一首,以“多少恨”振起全篇,他恨什么呢?“昨夜夢魂中”,他恨自己做了一個夢。該是一個恐怖的夢吧!可是出人意料,卻是一個十分愉悅的夢。那為什么要“恨”呢?留給我們讀者思考了。一波三折,曲盡其妙。他的夢境是這樣的:“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上苑”是皇家園林,里面養著珍禽名獸,種著奇花異草。漢代有上苑、下苑,這里借用。在夢中,他回到南唐國都的皇家園苑中游玩去了。“車如流水馬如龍”,寫人事,車子一輛接著一輛,象河中的流水;馬兒歡騰跳躍,似天上的飛龍。可謂盛況空前。此句用典,范曄《后漢書·皇后紀》馬后詔:“濯龍門,外家問起居者,車如流水,馬如游龍。”用此典寫車馬之盛,亦即形容隨游者之多。“花月正春風”,寫風景,時間是美好的春天,和風輕拂,百花爭艷,歡聲笑語,香氣馥郁,直到月亮東升,人們猶流連忘返……好一幅春月賞花圖,真是春風和暢日,花好月圓夜。美夢卻歸結到“恨” 上, 而且是恨透了!原來昔日景況只能在“夢魂中”見之,都是過眼煙云、鏡花水月, 一旦醒來便無影無蹤;定睛細瞧卻已是另一世界——冰冷的世界。據宋·王铚《默記》載,李煜在汴京被宋太祖囚閉一小樓區,“但一老卒守門”,“有旨,不得與外人接”。徐鉉奉旨去看他,“后主相持大哭,乃坐,默不言”,“長吁嘆”,噤若寒蟬,真是鬼蜮的世界。《默記》又載,“韓玉汝家有李國主歸朝后與金陵舊宮入書云,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足證后主幽禁之苦。作者囿于險惡環境,不好直說,就將今昔對比、冷暖對照、深痛巨哀,化為“多少恨”三個字,盡在不明言中,而又具爆炸力,發人驚警!
這首小令借夢境描寫和強烈感嘆,抒發亡國后的無窮怨恨。寫作的長處是設法構成懸念,啟發讀者想象、比較,作者實際上只寫了事情的一半,即當年的樂境,讀者卻很自然地聯想到事情的另一半,即作者目下的厄運,從而產生同情心。由于不露筋節而又產生強烈的對比效果,所以這是一種高層次的對比手法,不同凡響。
后一首詞主要寫原南唐宮女的悲慘遭遇,而自己又無力援救,所以給予勸告撫慰。這是傷心人哭傷心人,是“以血書者”(王國維《人間詞話》)。“多少淚,沾袖復橫頤。”淚水涔涔,以衣袖揩拭,業已濕透,但由于內心創痛忒深,淚水抑制不住,繼續奔涌,縱橫滿面。這真是人世間罕見的悲愁怨苦了。這淚是作者的,當然也是舊宮娥的,心連著心,一起經受亡國受辱的煎熬。后主在汴京寫信給金陵舊宮人說的話,可以互相印證。“心事莫將和淚說”,不要將悲愁怨苦的心思和著滾滾淚水傾訴了,盡量寬解一點吧,再說,也不忍心看著、聽說大家悲啼到如此地步。再推進一層,“鳳笙休向月明吹”,你們更不要在明月之夜吹笙,因為圓月會勾起往事的回顧,樂曲能增添心靈的創傷。此處用典,相傳秦穆公的女兒弄玉深深愛上吹簫的簫史,穆公就將她嫁給了簫史。弄玉跟著他學吹簫,簫聲清亮激越,引來了彩鳳,于是夫妻雙方駕鳳飛去。后代就根據《列仙傳》的這一記載,將“鳳去樓空”當作樓中人去、睹物懷人的代稱。作者很體貼舊宮人,擔心她們任明月之夜吹笙不僅不能排遣內心的痛苦,反而會想到“風去樓空”、故國不存而加倍痛苦。他不忍心看著她們悲哀到這步田地。末句“腸斷更無疑”,收束有力!象攀登奇峰。更上一層,盡管我們拚命壓抑怨受,可是怎能忘懷痛苦與侮辱,腸斷心碎已是毫無疑問、最起碼的了。活著比死去更加痛苦。唐圭璋師云:”更見人間歡樂,于已無分,而茍延殘喘,辦無多日,真傷心垂絕之音也!”(《唐宋詞簡釋》)
作者是一位人道主義者,而非專考慮個人安危得失之小人。盡管他身陷絕境,卻尊重人,關心人,體貼人,特別系念在趙宋蹂躪下的舊宮人,盡已之能予以撫慰。這是本詞積極的思想內容。劉永濟說:“后主已成亡國之‘臣虜’,乃不暇自悲而慰人之悲……語語真切,出于肺腑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王國維說:“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人間詞活》十六)這是這首小令一千多年來激動人心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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