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曾鞏《齊州北水門記》原文|注釋|賞析
曾鞏
濟南多甘泉,名聞者以十數。其釃而為渠,布道路,民廬官寺無所不至,潏潏分流,如深山長谷之間。其匯而為渠,環城之西北,故北城之下疏為門,以泄之。若歲水溢城之外,流潦暴集,則常取荊葦為蔽,納土于門,以防外水之入。既弗堅完,又勞且費。至是始以庫錢買石僦民為工。因其故門壘石為兩涯,其深八十尺,廣三十尺,中置石揵,柝為二。門、扃皆用木,視水之高下而閉縱之。于是外內之水,禁障宣通,皆得其節。人無后虞,勞費以熄。
其用工始于二月庚午,而成于三月丙戌。董役者,供備庫副使駐泊都監張如綸,右侍禁兵馬監押伸懷德。二人者,欲后之人知作之自吾三人者始也,來請書,故為之書。是時熙寧五年壬子也。太常博士充集賢校理知齊州軍事曾鞏記。
曾鞏雖以文壇大家名揚四海,卻一生坎坷,仕途崎嶇。既使“慨然有志于天下事”,終因“晚乃得仕”,又“不肯茍合”而空負王佐之材,滿腹經綸只能“施設止于一州”。由嘉祐二年 (1057) 及進士第,曾鞏便累遷外任。先后轉徙太平、越、齊、襄、洪、福、明、毫、滄凡九州。所任或參軍、或通判、或知州軍州事,無一處不留下政聲。其間,雖也有金殿應制,升降品階的時機,但無論館閣編校、侍郎都尉、中書舍人,終究是“挺立無所附,”遠跡權貴”(《曾鞏行狀》) 而未起大用。及至晚年,朝廷忙于加官晉爵,怎奈曾子固已為路府州縣耗盡了心力,竟于元豐六年(1083) 四月卒于江寧。可嘆一代英才,文壇巨匠卻將不少時光與精力空酒在艱辛的旅途跋涉之中。然而曾子十年外任,既讓九州黎民得福,亦使北宋文苑有幸,給后世留下了許多治理州邑、澄清風俗、滅害除患、造福民生的佳話軼聞。其中凡能以文字華章傳閱后人的,則多是曾氏大家手筆之佼佼者。即使是記敘州府瑣事,品評世態民情,志銘小大碑記的短篇,亦顯得樸實自然,簡明潔凈而精巧雋永。《齊州北水門記》正是其中一篇不奇不崛,文義流暢,筆墨真淳疏秀的敘記小品,唯細讀精微,方能體察其味無窮。
熙寧五年 (1072) 曾鞏由越州通判改知齊州軍州事,至熙寧六年的夏秋間轉任襄州,供職不到二年。然而曾子固在齊州的政績顯彰,似為歷任九州之首。其中又以除暴平盜,興修水利兩項斐然成就,尤可證其“所治常出人上”( 《曾鞏行狀》)。《宋史》本傳稱他“知齊州,其治以疾奸急盜為本”,所謂鑒辟悍強喜攻劫之齊俗,懲豪宗大姓于斂手,以至齊境“外戶不閉”; 而“發民浚河“能”括其隱漏”、“省費數倍”; 又“為橋以濟往來,徙傳舍”,“凡省六驛,人皆以為利”。(均見《宋史》本傳) 曾鞏在齊州任上尤為地方百姓所愛戴,以至罷職離任之時,“州人絕橋閉門遮留”,曾鞏只能“乘夜間乃得去。”(《曾鞏行狀》) 而曾氏本文所記,正是由他倡議并主持的修建城北水門,以絕水患的始末。
全篇可讀為三節。首節申述昔以“荊葦為蔽,納土于門”而“既弗堅完,又勞且費”,雖防水患而害不能絕; 二節敘記北水門興筑之經過,稱贊水門成而“人無后虞,勞費以熄”; 末節指明水門修筑的時間,工程負責官員以及曾鞏親撰此記的原由與目的。
作為一篇專門記述工程興筑的史實以刻石紀念的文章,雖并無成法,若在俗手則往往以歌功頌德者多。曾鞏此文的運筆之妙恰背其道,以事不夸飾,辭不溢美,事在物在,褒貶自得的行文,將修建水門寫得明白詳實,層次清晰。作者精于記述,語言質樸,而評論客觀又不夾雜己念,使全文順妥自然,題旨鮮明。本篇在藝術上以巧用對比,自然平實; 舉重若輕,意到筆隨; 以及首尾一諧一莊相映成趣為其特色,寫來游刃自如,令人回味。
曾鞏此文敘事寫實,很注意水門修筑前后的對比,短文的主要篇幅即用于表述這種比勘之驚人處。而運筆又極簡潔平靜,雖不直指利弊,實際已暗寓褒貶。作者文思縝密,寫來有條不紊,從水門的耗用工料入手,歷數其位置形制、治患功用、花費時間、直接效益,主事者之態度,逐一比照。而行文似不著意于“比”字,只是一心記述水門前后的實況實情。先指明所用材料的不同:舊時排水僅用“荊葦”與“土”疏道,其簡陋而又不能經久顯然,而水門儼然是一規劃長遠的工程,“買石”構筑,“壘石涯”、“置石楗”,唯“門,扃皆用木”。木石與“荊葦”與“土”差別懸殊,兩相比較其優劣已見端倪。繼而寫舊時唯依“北城之下”自然形成的疏道,“取荊葦為蔽”,“納土于門”。堵塞門洞以求“蔽”,完全是被動消極的方法,使“疏為門”徒有虛名;而新建的水門,工程設計井然有據,“因其故門壘石為兩涯”,擴大和加深了原門洞處之疏道,使其“深八十尺,廣三十尺”,排水泄洪的能力亦大大增強。又“置石楗”于水道之中,因勢利導、分水巧妙,且能“視水之高下而閉縱之”。在水患面前人已掌有主動權。至此疏道與水門之利弊或已見分曉。這二個對比是本文的筆墨重彩處,文字也簡明生動。新水門的設計、位置、構造、“深廣”,規模一一說清了,舊疏道的諸項弊端也就個個顯露出來。于是水門與疏道防治水患的實際功用也立刻形成鮮明的對照:“荊葦為蔽”、“納土于門”只能是“以防外水之人”;至于“防”、“蔽”的是否堅實可靠,“外水”是否會由此成災,作者一概不提。可見舊疏道的防水害,并不能讓齊州城內外高枕無憂。至于新筑水門的立見其效:“外內之水,禁障宣通,皆得其節”,確是有目共睹。事物的自身說法實在是最有力的。由此,作者更得出不同的結論: 舊疏道必然“既費堅完”,使人提心吊膽,兼以年年相沿舊習,“又勞且費”。而新水門的一勞而永逸,不但使“人無后虞”,更收“勞費以熄”之益,無疑一舉多得。作者在文思運筆之中,處處對比,又不特意喧染:語句始終平實、冷靜、流暢。寫舊疏道語少而不指貶,敘新工程更要言不煩,條理清晰。雖褒揚其事卻無一處不是客觀如實的記載。描述新水門的機巧處并不溢美,點破舊時的弊端處亦無夸飾。所謂“既弗堅完、又勞且費”、“人無后虞,勞費以熄”二句,是全篇僅有的從字面上涉及修筑水門利弊的評語。作者仍是客觀地從水患能否根除,物錢耗費是否加重民力落筆,用詞精辟而自然,毫無刻意雕琢之嫌。
所謂舊疏道的徒有其名,治水患用舊法相沿成習,而齊州城的水患終不能根絕;對比于新水門的構筑精巧實用,立竿見影,“人無后虞”。曾鞏在布局謀篇時的縝密與匠心,從平實自然的記敘中顯現出來。對比手法的效果雖在一種細微的體察之中,但無時無刻不有,給人的印象極深。以水門修筑所需的工時人力而言,作者只明寫為一長一短的兩句:“用工始于二月庚午,而成于三月丙戌”以及另一句尾的“僦民為工”。實際上洋溢著曾鞏對軍民上下齊心合力興筑水門的贊嘆。“至是始”三字,雖指筑水門的行動自曾鞏到任才倡議、才籌劃、才實行,然而“至”字無形中揭示了曾鞏之前任對治理水患,大多持敷衍,等待或搪塞的態度。作者筆觸看似平實,實際上凡緊要處都暗寓胸臆,論說議評亦藏在字里行間。舉如“常取”二字,明指舊習相延,何嘗不是點斥歷屆前任對待水害,總囿于不求根治,勞民傷財的保守與短視。
曾鞏的精于敘述,尤以“記”體見長。古人所謂“勘災、浚渠、筑塘,語務嚴實,必舉有益于民生者,始矜重不流于佻。” (林紓《<古文辭類纂>選評》) 曾氏此文能舉重若輕,結構全文時便故意將一件“有益于民生”的水利工程,寫的平淡無奇,小而又小。作者原可就舊疏道的“既弗堅完,又勞且費”,與新水門的“人無后虞,勞費以熄。“大做文章。但曾子固對疏道與水門的議論、評價亦不過僅此而已,并不借題發揮。筆下行文力求大事小寫,而文中寓意又總是小中見大。“荊葦”、“納土”,以“蔽”求“防水”,寥寥數語,便將防患水害這件于州民生計息息相關的大事,只系于一條以荊條、蘆葦遮擋,堆土堵門的所謂“疏道”。擔戴干系偌大,落在實處偌小,使文章在不知不覺中給予人一種無形的警策。作者常信筆拈來,而“語務嚴實”,又能堅持文辭“矜重而不流于佻”,無怪乎意到筆隨,有潛移默化之功。以“庫錢買石僦民為工”為例。曾鞏極善理財。他知齊州,倡議并主持興筑北水門工程,卻不借機盤剝百姓,而是以“庫錢買石”,取之于民又用于民,理當如此。此處避開“庫錢”的收繳與使用這二大關鍵,輕靈地用“庫錢買石”四字悄然地帶過,既使短文內容集中,又使與題旨相關的人事,都在字面之外給讀者以啟迪。所謂“意到筆到”,而意之褒貶又往往是小中見大,別有洞天。可見曾鞏撰著“記”體文的筆法,堪稱藝術風格中的一絕。
本文以記事寫實為主,雖暗寓褒貶,主旨并不在議論。所以曾子固為避免平實自然、簡潔明晰容易帶來的呆板、枯燥、干澀的弊病,在通篇幾乎白描的同時,于文章的首尾巧作變化。用一諧一莊的筆觸,使行文有起伏波瀾,頓時妙趣橫生。這種既莊重又活潑的記述與描寫,既緊扣主題,又使全篇由始至終成為一個整體。
短文的主旨是記述北水門的興筑及其對治理水患的功用。作者一落筆卻是描寫“濟南多甘泉”。“家家有流水”的奇觀。宋時齊州治所即在濟南,而濟南歷來以水多名泉而聞名。素有“山川甲齊魯、名泉甲天下”之盛譽。篇首作者即以濃墨勾勒濟南府城的自然水勢: 水豐泉多,“名聞者以十數”,以至“釃而為渠,布道路,民廬官寺無所不至”。濟南以“泉城”名天下,正得益于水。這段描寫堪稱鋪墊,為水患的形成,指出地理形貌上的特征與原因。至于明確地指出“潏潏分流,如深山長谷之間”,且“匯而為渠,環城之西北”,則說明水門之興筑勢在必行。記敘文易陷于單調無味,而歷來“文似看山不喜平”,所以篇首的描寫,并非可有可無。作者以生動優美的筆觸,豐富了文章的藝術內涵,增加了下文申述水門興建前后對比的鮮明與信實的依據。起筆即翻波折。“諧”字在先,無疑使全文增添了可讀性與感染力。
至于結篇的“莊”,是指曾鞏撰記時莊重嚴肅的態度。作為地方軍政長官的曾鞏,從倡議到主持興建直至峻工使用均了如指掌。但文中并無涉及自身的一句褒辭。《曾鞏墓志》稱贊他每到一州“必先去民所甚患者,然后理頹弊,正風俗,皆曲折就繩墨”。可見曾鞏守土為官的清廉、志向和政聲。作者不沒人善。文末注明監辦水門工程的曹吏二人名姓。曾氏雖一方之長,卻無居功之念,亦可見曾子固落筆的莊重誠懇、記文的信實可靠。“莊”字在后,于平實自然之中。越發體現曾鞏的品行與心志。全文以首尾的一諧一莊互映成趣,同時又成為作者巧用對比之法、善于舉重若輕的陪襯,讀來并無枝蔓游離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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