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jīng)典文章賞析·蘇軾《答李端叔書》原文|注釋|賞析
蘇軾
軾頓首再拜: 聞足下名久矣。又于相識處往往見所作詩文。雖不多,亦足以仿佛其為人矣。尋常不通書問,怠慢之罪,猶可闊略。及足下斬然在疚,亦不能以一字奉慰,舍弟子由至,先蒙惠書,又復(fù)懶不即答,頑鈍廢禮,一至于此。而足下終不棄絕,遞中再辱手書,待遇益隆,覽之面熱汗下也。足下才高識明,不應(yīng)輕許與人。得非用黃魯直、秦太虛輩語,真以為然邪?不肖為人所憎,而二子獨喜見譽,如人嗜昌歜羊棗,未易詰其所以然者,以二子為妄則不可,遂欲以移之眾口,又大不可也。
軾少年時,讀書作文,專為應(yīng)舉而已。既及進士第,貪得不已,又舉制策,其實何所有?而其科號為直言極諫,故每紛然誦說古今,考論是非,以應(yīng)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為實能之。故譊譊至今,坐此得罪幾死。所謂齊虜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然世人遂以軾為欲立異同,則過矣。妄論利害,攙說得失,此正制科人習(xí)氣。譬之候蟲時鳥,自鳴自已,何足為損益?軾每怪時人待軾過重,而足下又復(fù)稱說如此,愈非其實。
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屨,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足下又復(fù)創(chuàng)相推與,甚非所望。
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以來所為,多其病者。足下所見,皆故我,非今我也。無乃聞其聲不考其情,取其華而遺其實乎?抑將又有取于此也?此事非相見不能盡。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書雖非文,然信筆書意,不覺累幅,亦不須示人,必喻此意。歲行盡,寒苦,惟萬萬節(jié)哀強食,不次。
《答李端叔書》寫于宋神宗(趙頊)元豐三年(1080)十二月。是時蘇軾屢遭貶謫,動輒得咎,是官場上的一位飽經(jīng)憂患的失意者。因而便將一腔憂怨托辭“鴻雁”,在給李端叔的復(fù)信中“信筆書意”,抒發(fā)“人苦不自知”的感慨。
李端叔,名李之儀,姑熟(今安微省當(dāng)涂縣)人,元祐年間官樞密院編修,能詩善文。曾作過蘇軾的幕僚,東坡修此書,是兩人交往之始。“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來所為,多其病者?!闭亲髡邔ψ约旱娜松愤M行痛苦的,冷靜的反思之后,得出的結(jié)論。
蘇軾得以躋身官場,除卻才華橫溢,是北宋文壇上的魁星泰斗外,還與他能夠見微知著、居安思危,有著政治家的遠見卓識,并能提出改革弊政的革新主張分不開。但蘇軾的思想又是極為復(fù)雜的。儒家思想和佛老思想,在他世界觀的各個方面既互相排斥,又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互為依存。政治上,他以儒家思想為指導(dǎo)而排斥老莊,但老莊“無為而治”的思想和他反對激進變革的政治主張,又有若干相通之處。這樣,當(dāng)神宗熙寧二年(1069),王安石任參知政事 (副宰相),大刀闊斧地進行變法革新時,擔(dān)任殿中丞的他便以新法偏激而表示不能容忍,公開站到保守派的一邊對新法進行冷嘲熱諷。因此而觸怒了當(dāng)政的新貴們,成為北宋朝廷黨爭的犧牲者。
熙寧四年 (1071),蘇軾被貶為杭州通判,后又轉(zhuǎn)知密州。熙寧九年十二月 (1077),又徙知徐州。神宗元豐二年 (1079),徙知湖州。就在這一年,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摘出蘇軾詩文中的一些攻擊新法的字句,加以彈劾。蘇軾被捕入獄,“得罪幾死”。這就是有名的烏臺詩案。出獄后,蘇軾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答李端叔書》就是在這一背景之下寫成的。官場上的風(fēng)云變幻,冤獄中的摧殘折磨,使蘇軾心有余悸,不敢寫詩著文。所以在信中說:“自得罪以來,不敢作文字,此書雖非文,然信筆書意,不覺累幅,亦不須示人?!弊掷镄虚g流露出蘇軾在嘗到人生的苦果之后,思想上極端苦悶、頹廢的悲涼情調(diào)。但其在屢遭挫折之后,能夠否定“故我”,“怪時人待軾過重”,不以別人推譽為喜,提出“苦不自知”的見解,這在當(dāng)時文人相輕的時代是十分可貴的。
為了闡明“人苦不自知”這一核心論點,作者從對自己少小時為求取功名,而拚命“讀書作文”,到功成名就、得做高官的漫長人生進行了全面的回顧和總結(jié)。初涉宦海時,作者年少氣盛,很想有一番作為,“故每紛然誦說古今,考論是非,以應(yīng)其名耳?!钡Y(jié)果如何呢?“故至今,坐此得罪幾死”,這就是自己忠于職守的報償與結(jié)果。能不使人心灰意懶、黯然神傷嗎?
作者就是這樣用自己親身的經(jīng)歷、感受,說明“故我”的幼稚可笑和官場中的昏暗、虛偽。而現(xiàn)今的許多滿身“科人習(xí)氣”的同僚們,卻仍“苦不自知”,繼續(xù)在那兒津津樂道地“妄論利害,攙說得失”,其實這只不過象“候蟲時鳥”的“自鳴自已”,對時局將毫無影響與牽制! 文人墨客的軟弱悲觀和顧影自憐的頹廢心境活現(xiàn)于筆端,讀之使人悵然心寒。
渾渾噩噩,半生宦海,真可謂是一場夢啊!“人苦不自知!”我的這場夢現(xiàn)今是醒了,每日“扁舟草屨,放浪山水間”,樂得逍遙自在。然而還有許多人,現(xiàn)今仍在沉沉的長夢之中。
“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者?!蹦銈儗τ谖业耐谱u、效仿,完全是在詠贊病態(tài)中的“故我”啊,而非神志清醒的“今我”矣!作者運用恰當(dāng)生動的比喻,進一步闡釋了被世俗的偏見蒙了眼睛,“苦不自知”者們的無聊可笑。筆鋒犀利,入木三分,使人如在野外荒津驟聞晨鐘暮鼓,由不得心靈震顫,迷途知返。
這篇文章雖是一封普通的書信,但寫得自然工雅,怨而不怒,直抒胸臆,委婉動人,作者“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對自己的大徹大悟深感寬慰?!盎匾暼暌詠硭鶠?,多其病者。足下所見,皆故我,非今我也?!蔽恼略谛袑⒔Y(jié)束的時候,又一次反思了自己的官場生涯,重闡了“人苦不自知”這一深邃的思想內(nèi)涵。于裊裊余音之中,流瀉出一股“宦海半生皆為夢,世人俱醉我獨醒”的自鳴清高的思想情調(diào)。
這篇文章在句式上具有節(jié)律性強,對稱工雅的特點。“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等便是這樣的妙筆。
宋代陳骙在其所著《文則》中有語云:“文有數(shù)句用一類字,所以壯語勢、廣文義也。”蘇子對上述語式的巧妙運用,對于啟迪文思、拓展內(nèi)涵能無裨益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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