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酒
(其五)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此為《飲酒》第五首。詩中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歷來為人們所稱道,是千古傳誦的名句。但是,如果離開了整首詩去孤立地談一、二句詩甚至一、二個字,是很難深刻地領悟它的妙處的。這兩句詩之所以好,主要是由于全詩寫得辭淡意遠,興會獨絕。再者,是得力于起四句。從整首詩的藝術結構來看,起四句點出心遠地自偏的主旨,后六句則以欣賞自然景色的悠然心情進一步加以渲染, “采菊”二句才以它那物我皆忘的超然神氣生動起來。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比湟缓?,一句應之。而首二句又一轉折:近有東籬,遠有南山,明明房舍建造在人世之間,然而門前卻沉靜冷寂,既無車馬的喧鬧之聲,亦無世俗交往的紛擾。 “問君”二句是自己設為問答之辭:為什么能夠這樣呢?因為寄心高曠,心無滯物,一切功名利祿全都置之度外。所以雖居人境,身在寰中,卻神游象外。如同居于遠離人世的偏荒僻野一般。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倍涑稣Z自然超詣,實為心遠地自偏這種超然的精神世界的形象化的表現。本自籬間采菊,無意于望山,但偶而舉首見之,觸景生情,產生一種閑遠自得之趣, 物我兩忘,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用一“見”字,準確地傳達出無心而得妙的神韻。蘇軾說: “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處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東坡題跋》)這是深得精義的見解。因為陶淵明于此重在抒寫這種天然自得之趣,趣閑而累遠,不關南山之見與不見。所以,“見”為無意,而“望”則是有意。如用“望”字,就不僅使抒情主人公失卻了超然物外的高格,而且使全詩意盡于此,了無余蘊。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把詩句評析為“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并舉歐陽修的“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為“有我之境”的例句,舉陶淵明此二句為“無我之境”的例句。然而,何謂“無我之境”?難道“悠然見南山”不是淵明所見、沒有他的思想感情寓含其中嗎?王氏此說恐含有兩個方面的意思:從作者的創作過程來看,不是如淚眼問花那樣,帶著強烈的主觀感情去觀察外物,而是外界景物觸動了、喚起了他內心的情感,這樣,就產生了一種“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的審美意象。從藝術表現的效果來看,這種無我之境無須把作家的主觀感情直接表露和抒發出來,但它卻通過對自然景物的客觀描寫、通過審美意象傳達出更為深邃廣闊的、耐人尋味的思想感情。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緊承前二句,描繪南山景致:在夕陽余輝的映照之下,大自然充滿了盎然生機,高峻的南山呈現出蒼翠的秀色,飛鳥呼朋喚侶結伴而歸。這自然任真的圖景和歸隱田園的詩人此時此刻的心境是完全合拍的。所以最后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作結。 “此中”,不應該偏狹地理解為仰望歸鳥的情景。小而言之,是指此時此地此境,包括東籬把菊、悠然見山、山色飛鳥等等。大而言之,應包括整個的田園歸隱生活。真意,是作者所感受到的超然事外的自然意趣,它可以歸結為人生的真正意義。而這種平淡沖和的思想境界是那些以功名富貴累其心的世人所難以體會到的。所以,吳淇在《六朝選詩定論》中評: “心遠為一篇之骨,真意為一篇之髓?!苯Y句“欲辨”與開篇“問君”相應,《莊子·外物》中說: “言者所以在意也,得意而忘言?!奔热灰呀涹w味到了大自然給人的啟示,就無須再用語言去辨明它;而且這種境界使人沉浸、陶醉,使人思想升華,其中又自有欲辨忘言的樂趣。
此詩以抒情為主。作者沒有著力去刻畫南山的具體景物,也沒有展開描摹飛鳥凌空的姿態和東籬黃花的美麗。上述這一切,都充滿了生命力和情意,完全融注于作者的生活、思想、情趣之中,成為它的有機組成部分而與之渾然一體,構成了一個完整的藝術境界,呈現出洋溢著盎然生機而又平淡質樸的美,讀者從中感受到詩人對大自然、對田園生活的愛戀之情和那內在的高潔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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