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韓愈《《荊潭唱和詩》序》原文|注釋|賞析
韓愈
從事有示愈以《荊潭唱和詩》者,愈既受以卒業,因仰而言曰:“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讙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發于羈旅草野。至若王公貴人,氣滿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則不暇以為。今仆射裴公,開鎮蠻荊,統郡惟九;常侍楊公,領湖之南,壤地二千里。德刑之政并勤,爵祿之報兩崇,乃能存志乎詩書,寓辭乎詠歌,往復循環,有唱斯和,搜奇抉怪,雕鏤文字,與韋布里閭憔悴專一之士,較其豪厘分寸。鏗鏘發金石,幽眇感鬼神,信所謂材全而能鉅者也。兩府之從事,與部屬之吏,屬而和之,茍在編者,咸可觀也。宜乎施之樂章,紀諸冊書。”
從事曰:“子之言是也。”告于公,書以為《荊潭唱和詩》序。
韓愈的散文作品中,有一些被歸為“雜文”類的實用體短制篇什,多不拘定格,文隨事異,以爐火純青的寫作技巧和獨特的表現形式為人矚目。《荊潭唱和詩序》就是有代表性的一篇。在這篇為友人詩集作的序里,作者借題發揮,曲譬巧說,不僅以雄健的論證成功地闡述了重要的文學理論觀點,而且以形象生動、辭章斐然的審美特色,給人以強烈的藝術享受。
文章以“從事有示愈以《荊潭唱和詩》者”為契機,先點出作序起因。荊 (南),唐時方鎮,治所在荊州 (今湖北省江陵)。文中的裴 (公) 均貞元十九年 (803) 五月出任荊南節度使。潭 (州) 轄今湖南省長沙、株州、醴陵、瀏陽、益陽等縣地。貞元十八年 (802) 九月,楊 (公) 憑出潭州觀察使。二人及屬僚公余之時,與當地土著酬詩唱和,以文較力,編為一集。時韓愈為江陵法曹參軍,隸屬裴均,故裴的侍從邀其為之序。
序是一種文體,為贈序的濫觴。其本意是墻,(《說文解字》),假借作“敘” (段注),引申為“敘述”、“說明”; 初見于《毛詩》、《尚書》、《周易》等整部書籍之前,簡介該書內容及成因; 書、序一人作或前人書后人序。六朝重賦序,詩序極鮮。唐盛詩序; 后演為序、詩分作,各自成篇。《唐文粹》、《文苑英華》遂增無詩之序體。其演繹略是。
接著,作者虛晃一槍:“即受以卒業”,“仰而言”,卻不直言為之作序的詩集,而“王顧左右而言他”,“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 (yaomiao,精微狀) 讙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突發奇語,使人如墜五里云中,不知其欲如何。然而,此處正是作者“險語破鬼膽,高辭媲皇墳” (韓愈《醉贈張秘書》) 的苦心經營處。文中以“和平”之音的“淡薄”與“愁思”之聲的“要妙”、“讙愉”之辭的“難工”與“窮苦”之言的“易好”兩組為眾所知的事實,形成鮮明的對照,從“聲音”和“言辭”即詩歌創作和散文創作實踐及創作規律的角度,推出渾厚有力的論據,造成一種先聲奪人的氣勢,給讀者以深刻的印象和無盡的遐思; 而自己的觀點“是故文章之作,恒發于羈旅草野”,則在不容置疑的論述中,水到渠成地顯現出來。“是故……”一句,既是本文的中心論點,也是論據。它從“文章之作”的“恒發于羈旅草野”與“王公貴人……”的“不暇以為”的對照中,從文學創作者,即“人們”創作活動實踐的角度,進一步加以論證。這一段論述,言語雖簡,意蘊極豐。作者巧曲運思,“引物連類”,以俯視宇宙的氣概,任筆縱橫馳騁,信手拈來,恣意著墨,把太平盛世、流亂離年、天涯孤旅、山湖隱士,以及滄桑世事、人生坎坷等等,盡收筆底,造成氣勢浩大,一瀉千里之勢; 三層論述,在內容上層層遞進,交相輝映,把論點表達得清清楚楚,又使文章有一種跌宕生姿的藝術效果,令人有目不暇接之感。全段句法上工致的對仗和形象生動的語言,抑揚頓挫的節奏,使文氣貫通如注,造成文章感情上間不容發,但又有從容不迫的美感。
下面,作者筆鋒一轉,將視野由遠及近,轉入“正題”。他贊揚“仆射裴公”,(按:唐宋兩代朝中設左右仆射,輔佐天子決議國政,職位相當于宰相。裴均元和年間人為尚書右仆射,乃數年后之事。《昌黎先生集》(《四部備要》)注:“或無仆射裴三字”。當是。)“常侍楊公”在荊、潭的政績,同時對他們雖“爵祿之報兩崇”而能“存志乎詩書”、“寓辭乎詠歌”、“搜奇抉怪”、“雕鏤文字”,成就“鏗鏘發金石,幽眇感鬼神”之詩給予很高的評價。這里的論述也很工巧:以裴、楊二公“開鎮蠻荊,統郡維九”;“領湖之南,壤地二千里”之尊與他們“鏗鏘發金石,幽眇感神”之作的事實,證明“至若王公貴人,氣滿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則不暇以為”;以他們與“韋布里閭憔悴專一之士”酬唱,接觸社會下層現實生活而能作出“鏗鏘”、“幽眇”之詩的事實,證明“文章之作,恒發于羈旅草野”。循環往復,絲絲入扣,令人有曲徑通幽之感;形象生動的語言,隨物賦形,傳神地表現了所論述的對象,使說理變得具體可感,增加了說服力。“搜奇抉怪,雕鏤文字”既是評價別人,也是作者本人對文學藝術刻苦追求的寫照,在他的作品中,往往能看到這種特征。前人評此處時,多以為溢美之辭。實則不盡然。作者是以《荊潭唱和詩》的成集經過及取得的成績,作為具體的事例,對自己的觀點加以闡說,使其更具說服力。當然,對于裴、楊等人能夠寫出一些反映社會現實和真情實感的詩作,無疑他是贊賞的。“茍在編者,咸可觀也。宜乎施之樂章,紀諸冊書”,正表明了他的態度。
這篇序的語言頗見功力。通篇看,駢、散結合,骨干篇章,工致的對偶俯拾即是,特別是修辭上的對比運用,加強了語句的節奏感,增加了表達的準確性;作者還有意結構一些句法上不對仗,但文意上相對的句子,如“是故……”、“至若……”二句、“開鎮……”、“領湖……”二句。這些結構,使全篇章法變得參差錯落,造成氣勢雄渾、聲調抑揚頓挫、鏗鏘有力、瑯瑯上口的效果,表現出一種以不和諧而求和諧的審美情趣,加重了表達的語氣和效果。文中語言多飽含著感情,本身對所述事物具有審美判斷;形象的比喻,特別是詞的比喻義的運用,如“搜奇抉怪、雕鏤文字”,非常傳神,生動,有力地加強了表達效果;文中多用四字句,如珠連玉綴,絲竹繁奏,工巧而不見刻削之痕;以四字、對偶結構的警策句發人深省,起到了突出主題,統領文意的作用。包世臣評韓愈不善為序,認為他“諸文序為差劣,本供酬酢,情文自無,是以別尋端緒,仿于策士,諷喻之遺,偶著新奇,旋成惡札”(《與楊秀才子論文書》)。張裕釗則說“昌黎諸書短篇,道古而波折,自然簡峻,而規模自宏,最有法度,轉折處更多。”二說互見,是否有助于悟出這篇序的特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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