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蘇軾《《范文正公文集》敘》原文|注釋|賞析
蘇軾
慶歷三年,軾始總角,入鄉校,士有自京師來者,以魯人石守道所作《慶歷圣德詩》,示鄉先生,軾從旁竊觀,則能誦習其詞,問先生以所頌十一人者,何人也? 先生曰:“童子何用知之?”軾曰:“此天人也耶,則不敢知; 若亦人耳,何為其不可?”先生奇軾言,盡以告之,且曰:“韓、范、富、歐陽,此四人者,人杰也。”時雖未盡了了,則巳私識矣。
嘉祐二年,始舉進士,至京師,則范公歿,既葬而墓碑出。讀之,至流涕曰:“吾得其為人,蓋十有五年,而不一見其面,豈非命也歟!”是歲登第,始見知于歐陽公,因公以識韓、富,皆以國士待軾,曰:“恨子不識范文正公。”其后三年,過許,始識公之仲子今丞相堯夫。又六年,始見其叔彝叟京師。又十一年,遂與其季德孺同僚于徐,皆一見如舊,且以公遺稿見屬為序。又十三年,乃克為之。
嗚呼! 公之功德,蓋不待文而顯,其文亦不待序而傳。然不敢辭者,自以八歲知敬愛公,今四十七年矣。彼三杰者皆得從之游,而公獨不識,以為平生之恨。若獲掛名其文字中,以自托于門下士之末,豈非疇昔之愿也哉。
古之君子,如伊尹、太公、管仲、樂毅之流,其王霸之略,皆素定于畎畝中,非仕而后學者也。淮陰侯見高帝于漢中,論劉、項長短,劃取三秦,如指諸掌,及佐帝定天下,漢中之言,無一不酬者。諸葛孔明臥草廬中,與先主策曹操、孫權,規取劉璋,因蜀之資以爭天下,終身不易其言。此豈口傳耳受,嘗試為之,而僥幸其或成者哉?
公在天圣中,居太夫人憂,則已有憂天下致太平之意,故為萬言書以遺宰相,天下傳頌。至用為將,擢為執政,考其平生所為,無出此書者。今其集二十卷,為詩賦二百六十八,為文一百六十五。其于仁義禮樂忠信孝悌,蓋如饑渴之于飲食,欲須臾忘而不可得,如火之熱,如水之濕。蓋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雖弄翰戲語,率然而作,必歸于此。故天下信其誠,爭師尊之。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非有言也,德之發于口者也。又曰:“我戰則克,祭則受福。”非能戰也,德之見于怒者也。
元祐四年,四月十一日。
本文是蘇軾為宋代著名文學家,政治家、軍事家范仲淹的文集所寫的一篇序言。“敘”即“序”,指序文,是寫在一部書或一篇詩文前邊的文字,是我國古代的一種文體。它的正式出現大約是在漢代,如司馬遷的《史記》有《太史公自序》,班固的《漢書》有《敘傳》等。初期的序文在位置上一般置于全書之后,只有單篇文章,作品的序文是放在前邊的,如班固的《兩都賦》序等。在內容上,除了講該書的寫作緣由和經過外,還包括全書的目錄和提要,如《太史公自序》。這類序文一般是以記敘為主,為后世研究作者生平思想和全書面貌提供了重要資料。另一類序文是以議論為主,作者通過作序,來表述自己的社會觀點和歷史觀點,如劉向的《戰國策序》,與以記敘性質為主的序文不同。而這兩種性質的序文,都為后世所繼承,而且在發展過程中,它們之間并沒有絕對的界限,有的是以記敘為主,間有議論;有的是以議論為主,間有記敘,而許多為后世所稱賞的優秀序文,又往往具有強烈的抒情色彩,因而成為文學史上散文作品的名篇。蘇軾的這篇《范文正公文集》敘,就是這樣的作品。
范文正公,即范仲淹 (989-1052),字希文,蘇州吳縣 (今江蘇省吳縣) 人。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 (1015) 進士。曾領兵守邊多年,抵御西夏的入侵。仁宗慶歷三年 (1043),任參知政事,與富弼、歐陽修等推行新政,興修水利,《宋史》本傳講他“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一時士大夫矯厲尚風節,自仲淹倡之”。后為夏竦等中傷,罷政,出任陜西四路宣撫使,后在赴潁州途中病死。他工于詩文,《岳陽樓記》就是他最有名的一篇散文,其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名言,廣為后人所傳頌。他卒謚文正,因稱范文正公。
全文共分五個自然段。作品的前兩個自然段。主要是以記敘為主,逐層深入細致地交待了作者由孩童時代聽到范仲淹的大名而生仰慕之情,以及為《范文正公文集》作序的經過,字里行間,充滿了對范仲淹無限敬仰、崇拜的心情。第一自然段,寫作者初知范仲淹之名,時間是慶歷三年(1043)。總角,古代男女未成年前束發為兩結,形狀如角,故稱總角,后借以指人的童年時代。慶歷三年,蘇軾12歲,他在鄉校從鄉先生那里看到了石守道所作的《慶歷圣德詩》,從而知道了“韓、范、富、歐陽”當時威望很高的四個人的大名。石守道即石介 (1005-1045),字守道,也是當時文壇、政壇上的知名人物,人稱“徂徠先生”,他作過《慶歷圣德詩》頌揚當朝的杰出人物。這里作者由他所看到的是石介的《慶歷圣德詩》,已暗示了對范仲淹等杰出人物的推崇。但作者此時并沒有突出地把范仲淹一人提出來,而是把他和“韓、富、歐陽”一起提出,從而進一步襯托出范仲淹是象其他三人一樣的人物,韓,指韓琦; 富,指富弼; 歐,指歐陽修; 他們都是當時政壇、文壇上的元老宿儒,和范仲淹一起,推行“慶歷新政”。在這一自然段中,鄉先生和童子 (蘇軾) 對話的描寫,非常生動、細致,也非常符合人物的身份、心理狀態。開始鄉先生是以一種輕視和不信任的態度來回答童子 (蘇軾) 的問話的:“童子何用知之?”但當他聽到蘇軾不同凡響的反問以后,立刻改變了態度,“盡以告之”。而“童子”則開始是在一旁“竊觀”,一個“竊”字,把兒童那種既具有好奇心,又有點膽怯的神態生動地刻劃了出來。當他聽到“童子何用知之?”的回答后,又大膽地反問:“此天人也耶,則不敢知; 若亦人耳,何為其不可?”表現出他不同于一般兒童的聰穎機敏。兩個人物形象都刻畫得栩栩如生。第二自然段,作者仍用記敘的手法,描寫在范仲淹去世后,作者因至京師舉進士,得以結識歐陽修、韓琦、富弼三位名流。之后又結識了范仲淹的三個兒子范純仁、范純禮、范純粹。仲、叔、季,指排行第二、第三、第四。堯夫、彝叟、德孺,分別是范純仁,范純禮、范純粹的字。他們拜托蘇軾為范仲淹的遺稿寫序,這樣就順便交待了寫這篇序的因由。這一段比上一段更進了一層,更突出了對范仲淹的仰慕之情,從上一段初聞“韓、范、富、歐陽”四人的大名,到這一段得見韓、富、歐陽,而唯獨不見范仲淹,一句“恨子不識范文正公”,就更增強了蘇軾對范仲淹的仰慕與不得一見的遺憾。此段記敘清晰、流暢,以時間為順序,層層推進,而又非常自然。
接下去兩個自然段,主要是以議論為主。首先,贊美范仲淹的功德,感嘆自己無緣結識范公。而今為范公的文集作序,是已久的愿望。接著,以伊尹,太公(姜太公)、管仲、樂毅、淮陰侯(韓信)、諸葛亮等歷史上輔佐君王建立功業的杰出人物作比,說明范仲淹也象他們一樣,是具有雄才大略的、輔佐君主建功立業的人物。其論述有略有詳,前邊伊尹、太公、管仲、樂毅是略論,而對淮陰侯和諸葛亮卻論述得比較詳細,但都說明他們是靠自己的才能而不是靠后天所學或僥幸成功的,其旨在頌揚范文正公。
最后一段,是記敘和議論相間,說明了《范文正公文集》的內容,卷數,詩賦文的數目,然后評論范仲淹的詩文。他認為范仲淹詩文的大旨,全歸于“仁義禮樂忠信孝悌”,并引孔子的兩段話,說明范仲淹是一個有圣德之人。我們知道,蘇軾思想的主體,是儒家思想,他關心國家的治亂,想在政治上有一番作為,對當時推行慶歷新政的韓、范、富、歐陽等政治家與文壇上的元老宿儒非常崇敬,有追慕之心。他在文藝理論上,也受儒家學說的影響,這里他講“……其于仁義禮樂忠信孝悌,蓋如饑渴之于飲食,欲須臾忘不可得,如火之熱,如水之濕。蓋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雖弄翰戲語,率然而作,必歸于此”,也就是說創作必須基于“仁義禮樂忠信孝悌”。《毛詩序》中有“發乎情,止于禮義”觀點,蘇軾的觀點,等于是對《毛詩序》觀點的發揮,即“發于情,止于忠孝”。這就是他受儒家政教影響的結果。
整個文章結構嚴謹,敘事詳明,語言簡練生動,筆端飽含感情。作者善于運用比喻,如“如饑渴之于飲食”,“如火之熱,如水之濕”等,都非常貼切,使要表達的意思更加形象、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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