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王十二兄與畏之員外相訪見招小飲時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①》愛情詩詞原文與賞析
謝傅門庭舊末行,今朝歌管屬檀郎。
更無人處簾垂地,欲拂塵時簟竟床。
嵇氏幼男猶可憫,左家嬌女豈能忘?
秋霖腹疾俱難遣,萬里西風夜正長。
李商隱一生的悲劇命運和其婚姻密切相關。而婚姻關系又與當時激烈的“牛李黨爭”相牽連。他因取李德裕黨人王茂元之女為妻而得罪了牛僧孺黨人令狐父子等,從此遭到排抑,仕途潦倒。盡管如此,他對王氏卻始終情深意篤。生前,詩人對她思念如渴,恩愛不絕(如《夜雨寄北》等詩所寫);死后,對她悼念不忘,深情如往(從其所寫一系列悼亡詩可知)。詩人堪稱恩愛夫妻、情同手足的模范。
這首詩題目較長,大意是:詩人的內兄王十二(王是姓,十二是排行,唐人多用此稱)和連襟韓瞻(字畏之,時任尚書省某部員外郎)共訪詩人,并邀他前往王家小飲。詩人感其妻亡不久,愁緒縈懷,謝邀不去。事后,作此詩以贈王韓二人,以表苦不堪言之衷腸。除此而外,詩人還寫過《房中曲》和《悼傷后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等悼亡詩。但寫得最為沉痛感人的,當推上面所選的這一首。以下逐聯簡析之。
首聯“謝傅門庭舊未行,今朝歌管屬檀郎”。從詩人自身落筆,回想昔日的宴樂,慨嘆今朝的寂寞?!爸x傅”和“檀郎”皆是用典。前者指東晉時的謝安,他死后封贈太傅。這里借指岳丈王茂元。后者指西晉潘岳,小字檀奴,因稱其為檀郎,唐人多代稱女婿。這里借指韓瞻。“末行”,詩人亡妻王氏最年幼,故如此謙稱。這兩句意謂,昔日在王家門庭中,我雖為小婿身分,但卻能和大家一起歡宴聚會。而今朝的宴飲歌吹之樂,已與我無緣,只能屬于韓瞻他們了。今昔對比,意趣迥異。何以若此,只因妻亡。一個“屬”字,語淡情濃,十分傳神地表現出詩人孤寂凄涼、百無聊賴的失落感,為下文對亡妻的沉痛悼念張目。
頷聯“更無人處簾垂地,欲拂塵時簟竟床”,從亡妻居室著墨,睹物思人,恍惚凄迷。在亡妻諸種遺物中,詩人唯擇“垂地”的“簾”和“竟床”的“簟”來竭力渲染室空人亡的凄慘悲涼的氣氛。因為:“簾”者,亡妻進出所動之物也;“簟”者,亡妻夕夕相伴之物也。此二物是最易觸發詩人悼念之情的。處在極度悲傷中的詩人,他明知妻子不在,卻還執意要到居室去尋覓妻子的倩影。似乎唯其如此,方能傾訴對她的一片哀情。因此,詩人進入居室以后,恍惚之間仿佛覺得妻子猶在,悲哀的心理得到了暫時的“平衡”。當他看到床上已落滿灰塵,即想去拂試,好讓妻子潔身安歇,然而詩人定神仔細一瞧,床上除了一張長席之外便別無他物。事實凄慘地告訴他,從此已永遠是“玉簟失柔膚” (《房中曲》)了。詩人頓然神驚魄動,一陣辛酸涌上心頭。夢幻之后,詩人又無奈跌落了“更無人處”的空寂冷落的現實?!案弊鳌霸佟敝v。“更無人”,即再也無法見到此人的意思。詩人失去愛妻的沉痛之情,溢于言表,既然妻子不在,他就不愿因拂塵而驚擾已在九泉之下安息的亡妻的靈魂了。在這欲拂又止的剎那變化中,活現出詩人對亡妻無比深厚的忠愛之情。著一“欲”字,生動刻畫出詩人那種惝恍迷惘、曲折細微的心理狀態,即傳神,又動人。反復吟誦這兩句詩,一個“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孤寂痛苦的詩人形象仿佛出現在我們眼前。突出了主題,增強了藝術感染力。
頸聯“嵇氏幼男猶可憫,左家嬌女豈能忘? ”從幼男嬌女著筆,一方面以子女的幼小可憐來襯托妻子病故的不幸;一方面鄭重表明詩人撫養子女的誠心,并以此來告慰亡妻之魂靈。“嵇氏”,即嵇康。其子嵇紹十歲喪母;“左家”,即左思。他曾為其女作《嬌女詩》。這里分別以嵇、左兩家之兒女借指詩人幼子袞師和女兒。作為詩人自己,失去賢良的妻子,其摧肝裂膽之痛已難以言狀;而作為年幼的子女,失去慈愛的母親,其孤苦可憐之狀更是催人淚下;身在幽冥的妻子,對于子女的“疼愛”之情也定然是甚乎常人。妻子不在,撫養子女的重任自然落到詩人身上,他似乎在向亡妻禱告:請您放心,我一定將子女撫養成人,以實現我們生前美好的意愿。是的,除此而外,詩人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悼念方式呢? 這兩句詩,將子 女年幼的可憐,亡妻九泉的牽掛和詩人含淚的慰藉等全家人各種不同的感情交織在一起,具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動人力量,進一步加深了詩人的悲悼之情。
尾聯“秋霖腹疾俱難遣,萬里西風夜正長”,又轉到詩人自身收筆,回應開頭?!扒锪亍敝盖锾爝B綿不絕的苦雨:“腹疾”,借指內心的隱痛和哀愁。詩人將“秋霖腹疾”連寫,意思是說,心中無法排遣的痛苦和愁思正象那綿密不斷的秋雨一樣未有窮期。這是以比喻法寫情,情景交融;而末句則是以夸張法狀景,以景托情?!拔黠L”,本給人以 一種冷酷肅殺之感,冠以“萬里”,更見其席卷之勢,兇猛之態。加上“正長”之“夜”,很容易使人聯想到詩人當時所處之惡劣的時代背景和政治環境,象征之意甚明。在“牛李黨爭”的政治漩渦中,他屢遭排抑,一生困蹇。 雖然王氏已去,但因此而釀成的無辜悲劇卻仍未終了。 正象那茫茫長夜一樣不見盡頭。如果說賢妻的病故使詩人痛不欲生的話,那么政治的迫害簡直使他慘不堪言了。詩人將悼念之情和身世之感置于現實社會的政治環境之中,體現了豐富而深刻的思想內涵,升華了悼念亡妻的主題,增加了本詩的力度。這正是此詩高于一般悼亡之作的可貴之處。
全詩描寫角度層層變換,悲悼之情步步加深。同時將悼妻與悲己有機結合起來,“平平寫去,凄斷欲絕”(錢良擇評語)。另外,此詩用典貼切自然,語言深沉含蓄,感情悲涼凄婉,堪稱悼亡詩之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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