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采苓采苓,首陽之巔。人之為言,茍亦無信。舍旃舍旃,茍亦無然。人之為言,胡得焉!
(二)采苦采苦,首陽之下。人之為言,茍亦無與。舍旃舍旃,茍亦無然。人之為言。胡得焉!
(三)采葑采葑,首陽之東,人之為言,茍亦無從。舍旃舍旃,茍亦無然。人之為言,胡得焉!
〔注釋〕 苓:甘草。一釋為虎杖,兩者均為多年生草本植物。 首陽:山名,又稱雷首山,在今山西永濟縣南境。巔:山頂。 為:通“偽”。為言:偽言,虛假的謊話。 茍:誠,確實。 舍:拋棄。旃(zhān):之焉兩字的連讀。 然:是、對、正確。無然,沒有真實性。 胡:何,什么。 苦:苦菜。 與:贊同。 葑(fēng):蕪菁,二年生草本植物。 從:聽從。
〔鑒賞〕 本詩三章,在結構上相同。先以采集甘草的生產活動為興,引起假話不可相信之論。然后,進一步說明假話沒有真實性,務必加以拋棄。最后,提出從假話中將得到什么的問題,供人們思索。
人們論說事物的是非往往與他們對事物的態度、情感和利害計較糾纏在一起,并受到后者的影響。態度、情感和利害計較,會使人看不清事物的真相,不愿認識事物的整體。也有人雖則了解事物的真相、全貌、始終和本質,但為著自己和所屬群體、階層、階級、民族的利益,蓄意扭曲、中傷、丑化、誹謗、無中生有。這就產生了假話、謊言,詩的作者稱作“為言”即“偽言”。
作者認為人的話語有真實,也有虛假。對于從他人處聽到的話語,聽到的敘說、感嘆、議論,首先要辨其真偽、虛實,即“然”與“無然”。“無然”之話沒有真實性,是一種實際上并無其事,造作出來的虛假存在,是無中生有的“為言”謊語。對于“人之為言”謊話,作者提出“無信”、“無與”、“無從”,加以“舍旃”。如此就能夠不受蠱惑,也就能“舍旃”,將其拋棄。作者對“為言”的論說,不曾到此而止。他又提出“人之為言,胡得焉”的設問自詰句,感嘆系之,供人們思索。這種思索可從四方面考慮。偽言的制造者,他要從中得到什么?偽言的中傷者,將會受何影響?偽言的受聽者,所得到的又是什么?偽言的旁聽者,又能從中得到什么呢?既然作者未曾將“胡得焉”的主體鎖定在特定方面,而一句假話無論受聽者聽從與否,都會對造作者、受聽者、中傷者、旁聽者的處境、利害、認識發生影響,在那個時代這已是社會的常識。那末,我們有理由認為“胡得焉”的主體包括這四者,當然還有這首民歌的創作者、歌唱者和聽眾。
《詩小序》的作者認為:“《采苓》刺晉獻公也。獻公好聽讒焉。”這是將它視為政治詩。晉獻公公元前676—前651年在位。他打擊強族,盡逐群公子,張大公室。他又討伐北狄、西戎,滅耿、霍、魏、虢、虞等國,由此晉漸強大。為傳位給驪姬之子奚齊,迫使太子申生自殺,次子重耳、三子夷吾出逃,死后引起內亂。古代的政治家、歷史學家和文學家都認為,這是他聽信驪姬等人讒言的結果。至少從《詩小序》的作者提出此說時起,《采苓》即被視為是君王和官員防止自己偏聽受讒的“圣人之教”,在歷史上有深遠影響,起過積極作用。南宋朱熹認可它的譏刺聽讒,而否認是針對晉獻公。《詩集傳》說:“此刺聽讒之詩。言子欲采苓于首陽之巔乎?然人之為是言以告子者,未可遽以為信也。姑舍置之,而無遽以為然,徐察而審聽之,則造言者無所得而讒止矣。”在朱熹看來,《采苓》詩是古代首陽山附近居民對人間關系的一種總結。作為一種防止讒言破壞人與人關系的思想,用之指導自己的認識和行為是十分有益的。《采苓》論說的道理來自民間生活。當晉獻公信讒之時,很可能有人賦此詩;當晉亂平息,有人總結歷史教訓時,也很可能聯系此詩。于是,有“刺獻公”之說。它在歷史上,對自上而下防止讒言,正確處理與親屬、鄰里、朋友、同事、上下級等關系,都有著積極意義。
《采苓》在歷史上還具有科學思想的價值。作者以在首陽山頂采苓、在首陽山下采苦、在首陽山東采葑,作為興起說人世間的虛假不實之言,即認為首陽山頂無苓、首陽山下無苦、首陽山東無葑,也就是說其土壤環境條件,不適宜苓、苦、葑的生長。這是一種植物與其土壤環境相統一認識的具體表述。正是在此基礎上,周代農學家提出“土宜”、“地宜”的學說。
從藝術上看,此詩三章句式十分嚴整,很有規律性,既富有美感,又極具表達力。每一章第一句都以采集可以食用的植物起興,而且都是由重疊的兩字構成,無論是誦讀還是歌唱,都非常悅耳,具有音樂性。第二句都說同一座山——首陽山,前三字完全相同,只是第四字指明了山的不同地點,使人想見詩人滿懷義憤,在山中轉來轉去,一面采集植物,一面思索著、在心中詛咒著說謊者、中傷者的卑劣行徑,如見其人,如聞其聲。三章的第三句完全一樣,斥責說謊者,一再重復,痛快淋漓地宣泄著作者對造謠誹謗者的憤恨。第四句在三篇中稍有變化,從第一章的“信”,到第二章的“與”和第三章的“從”,作者的情緒越來越激烈,態度越來越堅決,心中下定決心同說謊者決裂,也希望別人同他保持距離,或者更進一步,不再與之交往。第五句到第八句三章又完全相同:棄之,棄之,真的不要聽,這種說謊精,怎能得僥幸!反復講述,有力地表現了作者對說謊者的鄙視。三章最后四句重復,反映了《詩經》作為歌詞的特色。一而再、再而三地循環反復非常適合表達一種強烈的情感,不如此不能盡吐心中郁結已久、積聚很多的不平之氣。《詩經》的思想內容與藝術形式達到了完美的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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