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
(二)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三)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四)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五)駕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獫狁孔棘。
(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注釋〕 薇:一年生或兩年生草本植物,又叫巢菜、野豌豆。 作:長出。止:語氣詞。 莫:同“暮”,臨近終止。 靡:無。 獫狁(xiǎn yǔn):漢之前的匈奴。 不遑(huánɡ):沒有閑暇。啟:跪,古代坐的一種姿勢。居:坐。 剛:硬。 陽:農歷十月。 盬(ɡǔ):止息。 孔:很,大。疚:內心痛苦。 來:歸來。 爾:花盛貌。維:語助詞。 常:棠棣。華:花。 路:同“輅(lù)”:大車。 業業:高大貌。 骙(kuí)骙:強壯貌。 君子:將官。 小人:士兵。腓(féi):隱藏。 翼翼:行列整齊貌。 象弭(mǐ):象牙鑲飾的弓。魚服:沙魚皮作的箭袋。 棘:急。 思:語助詞。 遲遲:緩緩。
〔鑒賞〕 《雅》為西周朝廷直接治理的區域王畿的詩歌、樂曲,多為西周初年作品。它由《小雅》和《大雅》兩部分組成。
《采薇》出自《小雅》,是記載普通士兵與北方少數民族戰爭經歷的著名詩篇。在漢代之前,中原政權一直飽受匈奴侵犯之苦,多少邊塞家庭慘遭殺戮,多少內地百姓忍受骨肉分離之痛。《漢書·匈奴傳》記載:周懿王時,“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國。中國被其苦,詩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獫狁之故。’”《毛詩序》認為此詩當作于文王之時,當時周“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獫狁之難。以天子之命,命將率,遣戍役,以守衛中國。故歌《采薇》以遣之,《出車》以勞還,《杕杜》以勤歸也”。如果這一說話屬實的話,其創作年代約在前11世紀。思鄉構成軍旅題材的永恒主題,本詩中的主人公思鄉中帶有感傷,但感傷而未絕望,始終保持著昂揚的斗志。
全詩共六章,前三章主要表達思鄉之情以及戍邊之苦。第一章以“采薇”起興,運用復沓的形式,一唱三嘆,反復詠唱。朱熹的《詩集傳》中說“出戍之時采薇以食,而念歸期之遠”,此言至當。回想薇菜新芽剛剛長出,自己收拾行囊遠離家鄉,而今一年將盡,何日是歸期?離開依依難舍的家園,別離牽腸掛肚的親人,來到這北國不毛之地,居無定所,寢食難安,條件極其艱苦,士兵甚至不得不“采薇以食”。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誰造成的?但他們并未怨天尤人,“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憤怒的火焰、滿腔的仇恨,都指向這外來的侵略者。有人說“小雅怨悱而不怒”,《采薇》中的怨氣、怒氣是有的,但矛頭向外而非對內。第二、三章主人公的思鄉之情更為急切,時間上由“薇亦作止”到“薇亦柔止”、“薇亦剛止”,薇菜從剛破土的嫩芽,到幼苗長成、葉莖變硬,在北方戍守也經歷了春、夏、秋、冬的更替,詩人的筆觸輕輕蕩開殺伐的慘烈,“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憂心如焚、歸心似箭,而戰場生活條件的艱苦,更加劇了對家鄉溫暖生活的向往與思念。而久在他鄉,父母兄弟、妻子兒女還好嗎?自己戍守不定,誰又能夠去探聽一下家鄉的平安呢?更何況征戰不休,自己也是朝不保夕,隨時都有命喪沙場的危險。“憂心孔疚”,這滿腹的思念、愁苦、憂傷何時是個盡頭?這一切又怎能排遣?
接下來以設問起興,“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剛才的憂郁情緒一掃而去,主人公自覺地意識到自己首先是個戰士,真正的戰士就不應被兒女情長所壓倒,而應當如棠棣之花般盛開的轟轟烈烈。第四、五兩章詩人濃筆重彩描寫我方戰車之高大、戰馬之雄壯、陣勢之齊整、士氣之昂揚。“一月三捷”,不但表明將帥指揮的英明、士兵的勇敢,還道出了雙方戰況的慘烈。我方雖然多次取勝,但敵軍仍未遭到重創,隨時都可能來進犯,全軍將士仍保持著高度警惕。從對我方的描述可以看出,主人公對擊退敵人充滿了信心和決心。
在最后一章中,戰爭雖未結束,而“我”的使命已經完成,終于能夠踏上回鄉的旅程。然而一路感受到的不是即將見到親人的喜悅:“昔我往矣,楊柳依依。”這是回憶,也是對第一章“薇亦作止”的呼應。春季柳枝舞動、微風拂面的時候離開家鄉,而今踏上歸程,卻是“雨雪霏霏”,路漫漫其道遠,雪飄飄道難行,加上又渴又餓,不禁悲從中來,以前的種種感傷、種種愁苦、種種掛念,這時候一起襲來。兵營中忍饑挨餓、戰場上拼命廝殺,主人公只是“憂”、“疚”,現在緊張的神經一下子松懈下來,“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如果我一旦命喪他鄉,誰來送信,誰來撫慰年邁的雙親、哭啼的妻兒?“我”終于回來了,可家中怎樣了?冬天到了,父母妻兒吃得飽、穿得暖嗎?無邊的憂慮、無助感占據了整個心靈。而全詩至此戛然而止,不禁讓人淚水無聲地滴落。
《采薇》一詩最大的特色,是以一位普通士兵的口吻真實地講述了戍邊、征戰、返鄉的全過程,尤其把整個過程中他所思所想用富有層次感的語言呈現出來。每章第一句,不但交待了季節的轉換,而且為全章情感奠定了基調。詩中對北方邊塞生活、戰爭的描繪,使其成為我國邊塞詩的鼻祖。其次本詩在寫景上很有特色,尤其第六章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四句,歷來為人所稱頌。謝玄認為這四句在整部《詩經》中最值得稱道。清人方玉潤的《詩經原始》也認為這一章“真情實景,感時傷事,別有深情,非可言喻”,是全詩最為出彩之處。正如王夫之所說,這些詩句開創了古典詩歌“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的優良傳統,表明古代詩人在營造優美的意境、構思富有想像力的意象上具有無比旺盛的創造力。
另外在句式、格律以及遣詞用韻上本詩也是極為成功的。前三章起興的句子,均采用一唱三嘆的復沓形式,而且重復中有變化,不但增強了句子的節奏感,而且自然地交代出時間的變化,擴大了詩句的容量。特別值得指出的是,詩中寫景狀物的一些詞語,已經成為舉世聞名的佳句。劉勰在《物色》篇中指出,“‘依依’盡楊柳之貌,……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不但劉勰之前千余年無可更易,他之后千余年也找不到比這更精當的了。應該說,就邊塞詩的創作、意境的營造以及詞句的錘煉而言,這首詩對古典詩詞,甚至當代文學,都稱得上是無盡的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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