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思任
出關東,得箬舟,霧初醒,旭上,望虞山一帶,坦迤直,絮綿中埋數角黑幕,是米顛濃墨壓山頭時也。然不可使顛見,恐遂廢其畫。亭午,過蒿壩,江魚入饌。兩岸山各以淺深色媚行。伸腳一眠,小醉而夢。舟子突叫看東山,山麓巉石獸蹲,守江如拒。從謝公棹楔上磴路,每數十武,長松繡天,濤聲百沸。又壑中時時有哀玉淙淙,草多遠志。看洗屐池,一泓不渴,可當萬里流也。池上數級,得薔薇洞,文靖攜妓常憩此。李供奉《憶東山》詞,花開月落,幾度誰家?何物少年輕薄,然致語大是曉語,可以喚起文靖,不必多憾。窈藹曲折入國慶寺,寺僧指點調馬路,英風爽然。上西眺,西眺名韻甚。白天布曳,直入大海,浩然不疑,獨琵琶一洲,宛作當年掩袂態。古今人豈甚相殊,那得不為情感?東山辨,見宋王铚記甚詳。吾以為山之所在,偶然四隅耳,何以喜東不喜南也?夫東山之借鼎久矣,足忌之而口祥之,人遂視東山為南山。絜令家有,從未面識,而輒謂其知情者乎?吾安能倒決曹江之水,一為洗清兩字冤也。山,可矣,去其東而可矣。
——《王季重十種》
晚明游記小品,“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信口而出,信口而談”,瀟灑自如,機鋒時出,冶寫景、抒情、敘事、議論于一爐,給人以清新、自然、雋永、飄逸的美感享受。顯然是“句比字摹”、“假人假言”的復古主義的一種逆反。王思任是竟陵派文學的巨子,承鐘惺、譚元春的余波,以力矯公安派文學的俚俗淺薄為己任,不免故作艱辛,走上求尖、求新、好奇、好怪的道路,然而決不是王夫之批評的“滅裂風雅”(《明詩評》卷七),錢謙益批評的“如夢而入鼠穴,如幻而之鬼國”(《列朝詩集小傳·鐘提學惺》),而是一種頗有特色的文風改革。如記中的“巉石獸蹲,守江如拒”,“長松繡天,濤聲百沸”,“白天布曳,直入大海”,句奇字新,皆從千錘百煉中來,不肯行乞班、馬之前,募緣《左》、《國》之后,無一字拾取古人牙慧,正是竟陵派遣詞琢句的特點。
游記歷敘其出東關,過蒿壩,看東山,歷洗屐池,得薔薇洞,曲折入國慶寺,至琵琶洲,一路風光,盡赴眼底。只見霧若絮棉,若濃墨,籠罩峰巒數角;山則或濃抹,或淡妝,以取媚于行人;石之巖巖,若獸之蹲于地;濤之浩浩,若水之沸于鼎;一泓秋水,可當萬里之流;半面琵琶,猶作掩袂之態,可謂好語珠穿,妙喻璧聯,讓讀者跟著他的審美情趣,歷觀沿途的景點,產生移步換形的審美愉悅。明為敘游,實是寫景,好像信筆所之,隨意涂抹,一切顯得那么隨便、自然,一切又無不體現主體的審美感受,所謂“情與景會,頃刻千言”,正是竟陵派山水小品的又一特色。
最出人意表的,是他用濃墨重彩描繪洗屐池、薔薇洞的自然景色時,忽然筆鋒一轉,針對詩仙李白的《憶東山》,發出一通宏論,既批評了李白的“少年輕薄”,又肯定了詩中的話“大是曉語,可以喚起文靖,不必多憾”。這與傳統的游記文章大異其趣,它在形式上沒有一定的格套,在內容上又不代圣人立言,而是根據自己對人生哲學的理解,發出“石破天驚”的議論,這也是竟陵派山水小品的一個特點。李白寫了一首《東山吟》,說是“攜妓東山去,悵然悲謝安。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墳荒草寒。”此外,李白還寫了兩首《憶東山》,說是“不向東山久,薔薇幾度花。白云還自散,明月落誰家?”無情地揶揄和嘲諷了那位聲名顯赫的謝安。東土山、薔薇洞、白云堂、明月軒,曾經是謝安往來游集、攜妓尋歡之處,而李白說謝公之妓,早已云散月落,只剩下了荒墳一堆;他所攜之妓則如花之艷,如月之潔,自然有些“少年輕薄”;世上無不謝之花,天上無不散之云,無不落之月,則謝公又何必為花謝、云散、月落,而抱無窮之恨乎?確亦“大是曉語”。這段議論,已經是奇文奇想、匪夷所思了,不意作者又要為東山辯證、洗冤,謂“山,可矣,去其東而可矣”。這自然是從《說苑·至公》那里偷來的思想資料。相傳楚共王出獵,遺其寶弓,左右請求之,共王曰:“止,楚人遺弓,楚人得之,又何求焉。”仲尼聞之曰:“去楚,斯可矣,人失之,人得之,何必曰楚?”這自然是“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光輝思想。然而,人們在現實生活中,總是把“私”字作為分母,把“公”字作為分子,分母無限擴大,分子的值也就接近于零了,“楚弓楚得”,已經是“大公”了,誰還愿意把“楚”字去掉呢?11世紀的改革家王安石也未能免俗,竟和謝安爭起“墩”來。他在題《謝公墩》的詩中說:“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墩姓尚隨公。”不知王思任讀了這首詩,是否也要罵一聲“輕薄”,是否也要勸他們去“謝”、去“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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