錘煉類·字字沉響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 《提要》謂沈端節吐屬婉約,頗具風致,似尚未盡克齋之妙。周氏濟論詞之言曰:“初學詞求空,空則靈氣往來,既成格調求實,實則精力彌滿。”克齋所造,已臻實地。而南歌子遠樹昏鴉鬧一闋,尤為字字沉響,匪僅以婉約擅長也。(馮熙 《蒿庵論詞》)
【詞例】
南 歌 子
沈端節
遠樹昏鴉鬧,衰蘆睡鴨雙。雪篷煙棹炯寒光。疑是風抹纖月、到船窗。
時序驚心破,江山引夢長。思量也待不思量。淚染羅巾猶帶、舊時香。
【解析】 詞以境界為上,照陳廷焯的說法,詞之高境,則在 “沉郁”: “作詞之法,首貴沉郁,沉則不浮,郁則不薄。”而 “所謂沉郁者,意在筆先,神余言外。……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于一草一木發之。而發之又必若隱若現,欲露不露,反復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匪獨體格之高,亦見性情之厚。”(《白雨齋詞話》 卷一)馮熙所謂“沉響”,其實與陳廷焯之言 “沉”、周濟之言 “實”、蔣敦復之言 “厚”,均指 “格調”上的神悟妙境。意以曲而善托,調以杳而彌深,情勝、氣勝、乃臻 “格勝”,而入于 “終境”(江順詒 《學詞集成·境》 卷七)。
詞若能顯出高格來,最是在景處著意。以其溫麗芊綿、凄情綺語獨冠 “花間”、稱絕千古的溫詞,在造景寫情上功力見殊,尤其是 《菩薩蠻》、《更漏子》 諸闋,“語語是景,語語即是情”,故其味 “醇厚”( 《舊時月色齋詞譚》)。沈端節雖算不得詞中大家,但其詞卻亦別具風致。這首 《南歌子》,詞從景入,寫來極有層次,“遠樹昏鴉”、“蓑蘆睡鴨”是岸上及水邊景物,“雪篷煙棹”是船上景象; 而前兩句中,樹鴉為遠景,蘆鴨為近景。江邊岸際的樹、蘆和鴉、鴨,都是極普通的景物,然而在詞人的筆下,它們卻被組合成了一幅凄涼的畫面,在 “遠”、“衰”兩字所顯示出的迷茫、頹敗中,鴉已歸,鴨在棲。樹在遠處,已視不分明,鴉則更不得見,一個 “鬧”字通過聲感描寫使茫遠中的景物得以明晰化。這里的 “鬧”字卻全無宋祁 《玉樓春》 詞 “紅杏枝頭春意鬧”中那種春意盎然、生機蓬勃的氣象,它只是寫出了黃昏時歸鴉的一片噪咶之聲,從中傳達出的是聽鴉人的心煩意亂。同一個 “鬧”字,所點染的意味不同,這就決定于由它關系的語境所包含的情緒內容的不同。水邊那衰敗的蘆叢中,睡鴨雙棲,一片沉寂。妙在這個“雙”字,較之于“鬧”,它是靜態的和無聲的,然而卻是直觀的和有形的,在人的心理反應上,視覺刺激或許比聽覺刺激具有更直接的意義。鴉歸巢,鴨雙棲,在一遠一近、一高一下、一動一靜、一聲一態中點綴了畫面,而通過一“鬧”字、“雙”字給人一種歸棲有依的聯想,這種聯想又更加強化了人的內心感受,使由此勾勒出的這幅畫面不僅有景物聲色形狀,還更是有情有意。“雪篷”,實謂篷上雪;“煙棹”,實謂棹下波,言雪光和波光相映成輝。可是作者偏以“篷”、“棹”取代“雪”、“煙”(波) 的中心詞位置,從而將有關活動關系在篷下棹邊,一方面交代了前兩句寫景的視角方位,同時又為下文生發出新的意境。再者,“雪”之于“篷”、“煙”之于“棹”,使語義、語境得到了伸展,化單純為復雜、化靜態為動態。“雪篷”兩字,可作這樣的理解和聯想:雪下的篷——被雪覆蓋的篷、雪中的篷——已經積了一層,還在不斷地積著雪的篷。同樣,“煙棹”也不是棹下水波這樣簡單的一種意思,它有著動態展示的語義: 煙波中 (劃動著) 的棹。這里,變為修飾語的“雪”、“煙”兩字,還起著點明“時序”的作用,歲已暮,日已昏,這是最易引發客愁離情的時境,日暮而鴉鴨歸棲,歲暮而旅人思親,故而因這雪波交明而心生“寒”意,這個“寒”字是對前兩句中煩躁、郁悶情味的承結。舟行波動,人在篷艙下、船窗內,對“光”的感受是奇妙的、獨特的。南朝庾肩吾《奉和春夜應令詩》有“月皎疑非夜”,李白 《靜夜思》 有“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均以“疑”說月,極現月光的皎潔明亮。這里偏偏反說,卻極盡風致,舟在行,棹在劃,波光在搖曳中與雪光相為輝映,只有在動的舟、靜的艙,才有“風林纖月到”的奇特感覺,“風林”,則枝葉搖蕩,“纖月”,則非如庾、李詩中的大片月色,這只能是林中之月、艙內之“月”。“到”字極隨便,卻又極富韻味,它是過程性的,又是終結性的,是歷時性的,又是瞬時性的,以其仄聲韻出現在歇拍處,既綰結上片意韻,又為下片蓄勢。“疑是” 自然并非真“疑”,這里的“疑”與庾、李詩中不同的是,非一般修辭方法上的夸張,而是通過對真景的虛擬化和淡化,于朦朧和恍惚中產生出一種情緒內容: 在搖蕩不定的船艙內,在搖曳有映的明光里,遠岸樹鴉、水邊蘆鴨又是那樣令人心神灰淡、情思百結,此時此境,自會憧憧然忽若夢里;而所“疑”的“月”光又往往更能令人墜入一種思鄉、戀舊的情感之中,也因了有此特殊內涵的情感因素,便越會引發這“疑”的精神活動。這是情景相生又相因的連鎖反應,表現在詞的思維的和語言的創造活動中,就必然產生出獨特的藝術感染力。況周頤謂“善言情者,但寫景而情在其中。”(《蕙風詞話》卷二) 此上片寫景,從視覺、聽覺到感覺、意覺,無不折映出精神、情感的色彩,他和《江城子》“秋聲昨夜入梧桐。雨蒙蒙。灑窗風。短杵疏點,將恨到簾攏”、《薄倖》 “桂輪香滿。送寒色、輕風剪剪。又還是、幽窗人靜,梅影參差初轉”、《喜遷鶯》“冰池輕皺。喜寒律乍回,微陽初透。歲晚云黃,日晴煙暖,晝刻暗添宮漏。山色岸容都變,春意欲傳宮柳。最好處,正酥融粉薄,一枝梅瘦”等,均語淡而情濃,事簡而言深。周濟所謂“實則精力彌滿”、蔣敦厚所謂“有厚入無間”,即謂其有情則詞氣豐滿、意韻密致。這正是克齋詞在造境藝術方面的一大特色。
清劉體仁說:“古詞佳處,全在聲律見之。”(《七頌堂詞繹》)此《南歌子》首用“遠”字起調,入由平聲,“遠樹”二字,一平一仄,由入而出,“昏”字由出而入,“昏鴉”二字均平聲,首四字已見出抑揚,一軒一輊、一俯一仰中,顯得字字響亮。“鬧”字又由入而出,構成了首句起伏的聲韻變化。而全詞押韻甚密,均取開口音,讀來瑯瑯如振,使沉郁中有頓挫、婉約中顯出鏗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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