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構類·筆勢飛動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稼軒詞自以《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一篇為冠,沉郁蒼涼,跳躍動蕩,古今無此筆力。(陳廷焯《白雨齋詞話》)
【詞例】
賀 新 郎
辛棄疾
綠樹聽鵜鴂, 更那堪、 鷓鴣聲住, 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 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解析】頓挫跌宕是指筆致收縱起落富于變化。頓是停,收住; 挫是轉折; 跌是落,宕是起。沈祥龍說:“詞之妙,在透過,在翻轉,在折進”(《論詞隨筆》)。這就是說運筆要有頓挫跌宕之變。兩宋詞人格調各異。其用筆有的偏于柔婉,有的偏于豪宕。而蘇辛詞 “樊籬獨辟”,“蕭灑卓犖”(《藝概》),大力包舉,橫絕古今。其詞筆剛柔兼濟,變化無端。有時 “勁氣直達、大開大合”,有時 “潛氣內轉,千回百折”,一篇之中,“舒卷起滅,隨所變態”,氣勢飛動,極頓挫跌宕之致。
辛棄疾的 《賀新郎·綠樹聽鵜鴂 》,是一首送別詞, 但出于特有的胸襟氣度, 詞人將身世之悲,家國之痛,一并發付其中,用筆又大匠運斤,寫景使事,隨筆變化,虛實遠近, 起伏回環, 頓挫有致, 跌宕多姿。 詞篇開頭直筆切入, 寫春殘春去;先聽鵜鴂, 又聞鷓鴣,鷓鴣聲住,又是杜鵑聲切。直至春歸無處,芳菲都歇。這幾句以折筆逆起,然后又層層翻卷折進,極寫春去之速,直讓人惋惜不迭。這一層從寫景著筆,但 “苦恨”一語一出,立刻將詞意點開,使景語都變情語,無限的傷春之意,盛衰之感,全從筆底流出,焦愁、痛惜中蘊含著深沉的悲哀。下面詞人卻突然將這層詞意頓住,宕開一筆,再起波瀾,轉入對人間離別的抒寫。“算未抵、人間離別”一句,挽上提下,一收一縱,跳脫生新。字面雖似斷未斷,語意的驟變實是出人不測,筆勢奇橫陡健。有此開合變化,下面便一動萬隨,詞人連用五典,歷述人間的各種離別,暗寫南宋黑暗動蕩的悲慘現實。以古喻今,以虛寫實,凌空結撰,走筆如龍,一氣舒卷,確是有氣魄。從結構上看這幾句好象突起波瀾,而意脈卻隱承上文。傷離之意,承上文的傷春; 暗寓悲慘現實,承上文的盛衰之嘆,詞人的悲憤又疊一層。下面詞人又突然空際轉身,接以 “啼鳥還知如許恨”一句,此句又是即收即起。“如許恨”,將上文綰合,同時又點醒、拓深詞意,使虛寫的史典都轉為指實,其寓托之意了然。而 “啼鳥還知”四字,又翻出新意: 鳥還知恨,為之啼淚啼血,可人卻不念國恨家仇,一味茍且求安。這兩句同開篇的三鳥連啼遙應,相互為襯,中間又融進以史典暗指的黑暗現實,將詞人對王朝的憂慮,對統治階級的不滿表現得十分充分。以上,詞意三跌三宕,寫春殘,寫國破,寫啼鳥知恨,至此詞人仍游刃有余,結末,再做調開不盡之筆,突然點出抑郁孤憤的自我形象:“誰共我,醉明月?”詞人為國事焦慮,個人又屢遭貶斥,深感孤寂悲憤,只能以酒解憂,排遣時日。現在族弟走了,誰再伴他醉飲悲歌? 出此問句,使詞以不了了之,言盡而意不盡。從意脈上看,這一句是引滿而發,即是收,又是放,同前文的 “苦恨”遙應,將前面幾層的意思都含住,又宕開一層,寫出特定歷史背景下,一個愛國者巨大的寂寞與悲哀。結句為點睛之筆,點醒全篇又深化了詞意。陳廷焯說:“辛稼軒,詞中之龍也,氣魄極雄大,意境卻極沉郁”(《白雨齋詞話》)。此篇足以為證。此詞作于晚年,國家恢復無望,詞人壯志成空。深沉的家國之痛,身世之悲,難于言傳,更難盡訴。詞人從送別縱橫生發,以頓挫跌宕的筆法,融合虛實,調動古今,凌空結撰,把復雜的情感表達得充分強烈又悠遠不盡。
杜甫 《戲為六絕句》說:“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筆力遒勁,詩詞才能超軼不凡。陸機在 《文賦》 中提出 “辭達而理舉。”蘇軾也說:“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于手乎,……辭至于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答謝民師書》)。筆,是行文的要素,“虛實之用,為境之變化,亦藉筆以達之”(陳非石《聲執》)。蘇辛詞別有面目,周邦彥詞被論為“千古詞綜”,都與他們善于運筆相關聯。
用筆妙在多變,頓挫跌宕便可以形成龍騰虎躍的開合動蕩之勢,而且又直接作用于詞的結構、意境和風格。張綱孫評周邦彥詞說:“結構天成,而中有艷語、雋語、奇語、豪語,……如匠運斤,毫無痕跡”(見 《蒿庵論詞》)。劉熙載談到詞境時說: 詞“一轉一深,一深一妙,此騷人三昧,倚聲家得之,便自超出常境”(《藝概》)。辛棄疾的門人范開評論辛詞的體勢風格時說:“其詞之為體,如張樂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又如春云浮空,卷舒起滅,隨所變態,無非可觀”(《稼軒詞序》)。用曲筆,用頓挫跌宕、騰挪飛動之筆,會使作品具有豐富的表現力和更高的審美價值。一首詞“寥寥百字內外,多用直筆,將無回轉之余地,必反面側面,前路后路,淺深遠近,起伏回環,……始有尺幅千里之觀,玩索無盡之味”(陳匪石《聲執》)。詞的體格、境界、意味,都須由筆致得來。
宋詞大家,用筆總不離頓挫跌宕。最為超軼不同者,當推蘇辛。蘇軾詞“橫放杰出,自是曲子內束不住者。”《念奴嬌·赤壁懷古》被稱為“古今絕唱”,其筆勢的縱橫奇絕,開合變化,極頓挫跌宕之致。詞一開篇便大筆飛動,從大江奔流,直接點入,總寫人間滄桑百變,英雄豪杰無數。氣勢豪邁,一氣流轉,又頓然收住。然后筆勢放緩,由大江引出赤壁,由千古風流人物歸到三國周郎,點出懷古內容。之后,又截住,再宕開來,渾灑淋漓地描寫赤壁的壯麗景色,隨即又空中盤旋,以“江山如畫”句歇拍。過片轉入詠寫史事,用“遙想”一詞,思接千載,境界頓開,詠史遙應,前面的周郎赤壁,形成回環之勢,盛贊周郎,正精采激烈,令人擊掌,又突然跌入現實,感慨茫茫。詞人筆筆飛動,跌宕縱橫,使詞篇境界闊大,氣勢恢宏,于高歌浩嘆中表達了詞人高遠的人生理想,和功業難成的慨嘆,抒寫出深沉悠遠的人生之思,不乏執著,又頗為灑落、放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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