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類·好色而不淫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太史公曰:“《國風》 好色而不淫,《小雅》 怨誹而不亂。”《左氏傳》 曰:“《春秋》 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訏。”此 《詩》 與 《春秋》 紀事之妙也。近世詞人,閑情之靡,如伯有所賦,趙武所不得聞者,有過之無不及焉,是得為“好色而不淫”乎?惟晏叔原云“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可謂“好色而不淫”矣。(楊萬里《誠齋詩話》)
【詞例】
臨 江 仙
晏幾道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解析】 《論語·八佾》 中云:“子曰:‘ 《關雎》 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所謂“淫”,即“樂之過而失其正者也”(朱熹《詩集傳序》)。“樂而不淫”即“言其和也”(漢孔安國《論語集解》)。可見,在孔子看來,《關雎》寫男女歡樂不過是琴瑟鐘鼓,并不過分至于淫蕩而失其純正“無邪”之美。《毛詩序》云:“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情也; 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儒家論詩并不惟存天理,盡去人欲,而是肯定“發乎情”為人之本性,但這種“情”又必須合乎“禮義”的規范。此處的“止乎禮義”盡管還局限于儒家的倫理道德觀念,但其要求文學表現的情感應是一種有節制的、社會性的情感,而不是無節制的、動物性的情感這一觀點,確是精辟之見,是符合藝術審美規律的。“好色而不淫”,即是后人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提出的美學原則。它要求文學作品中所表現的男女之情,必須要經過凈化與升華,上升到較高的審美層面(“不淫”之境),而不能滯留在原始的動物性的情欲階段(“好色”之性)。晏幾道的《臨江仙》 可謂 “好色而不淫”之典范。
此詞通篇以純凈之筆寫真摯之情,抒發對歌女小蘋的追念。詞人通過追憶將現實情感加以過濾凈化而升華到高遠的藝術情感世界中,以詩化的語言描寫已經詩化的人物與情感,使詞作充滿了詩意美與悲劇美。
我們先看詞人筆下的小蘋形象。過片云 “記得小蘋初見”,語氣鄭重,不落浮率。因為初見是彼此情深意密的開始,非但不會因時光流逝而淡漠,反而會歷久彌珍,愈添美感,所以詞人最難忘懷的便是初見時的小蘋。“兩重心字羅衣”,憶其衣著,別致精美,透出她文雅不俗的氣質。“琵琶弦上說相思”,寫她的才藝與聰慧,能借琵琶弦索訴說相思之情,既表現出她脈脈含情的神態,又通過聽者的心領神會,表明她已由一位美貌歌女成為詞人一經情深的知己。“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在詞人深情的目送中,月光下的小蘋宛若一朵燦爛的流云冉冉而去,令人神往; 又似曹植筆下飄然的洛神,神光離合,圣潔美好。同樣是一個小蘋,在詞人心目中,由一個氣質典雅的歌女一躍為琵琶傳情的知音,再躍為光彩照人的仙子; 詞人從寫其形到寫其情,最后寫其神韻豐采,既賦予她詩意般的品質,使她全然成為美的化身,同時又意味著詞人對她由愛慕到理想化,感情在逐步地深化、凈化,以至升華。讀來毫無庸俗澆薄之感,其高華脫俗的格調,雋永純潔的情志,對讀者無疑是一種美的召喚!
但如此美好的一切都已一去不返,惟有“樓臺高鎖”、“簾幕低垂”。昔日的歌舞豪華,一何歡樂?而今人去樓空,音塵難覓。詞人以此蕭索空寂的現況來強化歡會無常的悲傷,并且打入身世滄桑之感,使得通篇懷人之思愈加凄婉深沉,大有人生若夢,境緣無實般極深廣的悲劇意識。故康有為評起句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純是華嚴境界”( 《藝蘅館詞選》)。“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此句襲用五代翁宏詩句,位置得宜,有點鐵成金之妙。詞人佇立雨中,凋謝的花瓣拂面而落卻渾然不覺,成雙的燕子翩然歸來,又引起他無限的向往,他已完全忘懷了自己那孤獨寂寞的現況,忘情地沉浸于往事的追憶之中, 這是何等真摯執著的襟懷! 而有情之人偏偏是嶷然獨立;無情之燕卻雙雙歸來,物我對比,愈加襯托出詞人嗟孤傷獨的心緒。而且落花細雨的景色描寫既渲染出春色委地、迷濛黯淡的氛圍,亦是喻指花謝人去、美景凋零的悲哀。融情入景,含蘊深厚。境界優美典雅,莊肅深沉,不乏悲劇的凝重與崇高,真可謂 “雅絕、韻絕、厚絕、深絕”(陳匪石 《宋詞舉》)。正因如此,所以 《臨江仙》 詞極盡沉郁之致,回腸蕩氣之勝,凄惻動人,又能表現出純真無邪的品性,使人不覺卑俗,不感淫褻,具有洗滌人心的藝術感染力。
同樣是寫男女戀情,因詞人主客觀因素不同,亦有純潔高雅、健康向上與淫邪鄙俗、低級趣味之分。如柳永的言情詞中即有不少屬于 “好色而淫”之列。這些作品描寫女性常膠著于感官的刺激、多寫 “綺羅香澤之態”,如 “身材兒,早是妖嬈。算風措,實難描。一個肌膚渾似玉。更都來,占了千嬌”( 《合歡帶》)。有的簡直是 “以色邀寵”,如 “逞妖艷,昵歡邀寵難禁”( 《夏云峰》),完全是俗不可耐、倚門賣笑的青樓作態,與小晏筆下女性的文雅端淑全然不同。再則,這類作品中也常常夾雜著浪子冶游的輕薄情味。如《慢卷紬》: “紅茵翠被,當時事,一一堪垂淚。怎生得依前,似恁偎香依暖,抱著日高猶睡。”詞中看不到真摯深刻的愛情,有的只是放縱的情欲,且恣意落筆,不加栓束,流于自然主義的描寫,毫無美感可言,是十足的“淫冶謳歌之曲”(《能改齋漫錄》卷十六)。與《臨江仙》相比,雖同是追憶往事,而高下雅鄭判然兩途。這樣的淫鄙詞風比之傳統雅正的美學原則來,終是一大退步。
北宋社會愛情意識活躍,詞人寫艷情詞反映這一時代特征,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作為藝術家,是要積極健康、向上一路地表現人類這一美好的情感,做到“好色而不淫”,而不是“骫骳從俗”( 《后山詞話》),降低身份去迎合世俗情調,去表現那些庸俗消極的糟粕。事實也證明,只有那些“好色而不淫”的言情詞才能感動人心,具有永久的藝術魅力。宋人汪莘云:“唐宋以來詞人多矣,其詞主乎淫,謂不淫非詞也。”(《方壺詩余自序》)雖不免夸大了事實,但淫陋之習確實在北宋詞壇相沿成風,“不止康、柳,即六一、淮海、山谷諸家,亦在所不免”(蔡嵩云《樂府指迷箋釋》)。所以,到了南宋,論詞以雅正為歸,特別要求言情詞“屏去浮艷,樂而不淫”(《詞源》),“好色而不淫”(楊萬里語),這對詞中戀情題材的創作,無疑是很好的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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