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類·縱送之法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何謂托?泥煞本題,詞家最忌。托開說去,便不窘迫,即縱送之法也。(孫麟趾 《詞逕》)
【詞例】
水 龍 吟
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蘇 軾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 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解析】上面所舉蘇軾的 《水龍吟》 是一首詠物詞,而詠物詞更如孫麟趾 《詞逕》所說,最忌 “泥煞本題”,要善于運用 “縱送之法”,“托開說去”,不使 “窘迫”。張炎 《詞源》 卷下 《詠物》 云:“詩難于詠物,詞為尤難。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 模寫差遠,則晦而不明。要須收縱聯密,用事合題。”這段話也可以與蘇軾詞及孫麟趾語合參。
對于這首蘇詞,劉熙載在 《藝概》 卷四 《詞曲概》 中指出,其首句 “可作全詞評語,蓋不離不即也”。所謂 “不離不即”,是說這一起句既扣合 “楊花”本題,而又不 “泥煞本題”,為全詞的收縱迎送,“托開說去”,開拓了回旋自如的天地。這首詞是和章楶的楊花詞。飄落飛舞,是楊花的物象特征。章楶原詞的上片,除起句 “燕忙鶯懶花殘”點明季節外。從第二句 “正堤上柳花飄墜”起,以 “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閑趁游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吹起”諸句,著力刻畫楊花在空中、地上飄舞之狀,可謂體物入微,曲盡物態,但始終是就楊花寫楊花。蘇軾的和詞則是 “托開說去”,從 “也無人惜從教墜”起到上片歇拍 “又還被、鶯呼起”,也可以說是寫楊花的飄舞,但卻寫得不粘不脫,若即若離,既深得題中精蘊,又探得題外遠致,詞筆空靈,極盡縱送之妙。它先對楊花之 “無人惜”的命運傾注以同情; 繼以“拋家傍路”三句寫楊花之辭枝落地,但不像章詞那樣多方刻畫其飄墜之狀,而是推開詞筆,避實就虛,推想其亦物亦人的身世之思; 再以 “縈損柔腸”三句,進而運用擬人化手法,使楊花成為一位睡眼惺忪、柔腸百結的思婦的化身,亦花亦人,花人合一,用筆極靈變之能事,歇拍 “夢隨風萬里”三句,則不僅賦與楊花以情思,縱筆把它送到路旁,送到思婦枕邊,而且化用金昌緒 《春怨》 詩意,把它遠送到思婦的萬里尋郎的夢中,再以能放能收的健筆,讓黃鶯的啼聲喚回這一花人難分的夢魂。至于章詞的下片“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 繡床旋滿,香球無數,才圓卻碎; 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 望章臺路杳,金鞍游蕩,有盈盈淚”,其中也出現了 “睡覺”的 “玉人”和她的 “蘭帳”、“繡床”,“春衣”,以及她悵望章臺而 “有盈盈淚”,但仍始終以對楊花形態的描摹為主,“玉人” 只是見楊花而生感,不是與楊花兩相融合的。蘇詞的下片則進一步馳騁才思,放開詞筆,“愈出愈奇”(張炎《詞源》 卷下評此詞后段語)。詞本是詠楊花,而過片 “不恨”兩句卻撇過 “此花飛盡”之恨,空際轉身,把詞筆推向千紅落盡之恨,從而不僅把所寫的楊花、也把人間的春色一掃而空。縱筆到此,花盡春歸,詞題似已寫到了盡頭,而下文卻境界別開,掃處還生:“曉來”三句,由花盡而思入無窮,追尋其“遺蹤何在”,用楊花落水為浮萍的傳說,暗示其身前身后同樣飄蕩不定的悲慘命運;“春色”三句,則由春歸而想落天外,追尋其歸向何處,把春魂分而為三,想象其二分歸入塵土,一分逝隨流水。結拍更由花與人的似分似合、亦分亦合,進而把楊花看作“不是楊花”而“是離人淚”,詠楊花而在終篇處竟否定了楊花的存在。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 中說:“東坡《水龍吟》 詠楊花,和均而似元唱。章質夫詞,原唱而似和均。才之不可強也如是。”應當說,章楶的原唱已如魏慶之在 《詩人玉屑》卷二十一中所品評,是“曲盡楊花妙處”的佳構,而蘇軾的和韻之所以能更勝一籌,在于其才思飄忽,詞筆超脫,“托開說去”,縱送自如,既是詠楊花而又不留滯于楊花。章作不失為詠楊花的精品; 蘇作則堪稱詠楊花的神品。劉熙載在《藝概·詞曲概》 中說:“詞要放得開,最忌步步相連; 又要收得回,最忌行行愈遠。必如天上人間,去來無跡,斯為入妙。”蘇作之超過原唱的“入妙”處正在此。
這類“天上人間,去來無跡”的“入妙”之作,在蘇軾的《東坡樂府》 以及其他名家的詞集中不乏其例。下面再舉一首蘇軾的《賀新郎》詞: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敲竹。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秾艷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這是一首抒寫閨怨的詞。上片以初夏景物為背景,著重寫人,從其人的“新浴”、“弄”扇、“困倚”、“孤眠”,寫到綺夢驚斷后的悵恨之情。下片卻突然放開詞筆,變化詞境,轉而專寫榴花。對這一轉換,胡仔嘆為 “不可限以繩墨”(《苕溪漁隱從話》 前集卷三十九),吳師道稱為 “別一格”(《吳禮部詩話》),而從詞意看,其上、下片之間并未脫節,似斷實續,似分實合。其下片,句句寫花,但句句又是寫人,時而借花取喻,時而以花代人,時而花、人并列,時而花、人合一,詞筆任意舒卷,意脈則始終不斷。這也可視作不 “泥煞本題”,“托開說去”的一個范例。于此舉一反三,可見詞家的“縱送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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