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格類·以淺淡語寫深怨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 《憶秦娥》 二章,別饒姿態(tài),骨高氣古,他手未易到此。何等怨怨,卻以淺淡語出之,躁心人不許讀也。(陳廷焯 《詞則·別調集》卷一)
【詞例】
憶 秦 娥
賀 鑄
曉朦朧,前溪百鳥啼匆匆。啼匆匆,凌波人去,拜月樓空。去年今日東門東,鮮妝輝映桃花紅。桃花紅,吹開吹落,一任東風。
【解析】我們知道,詩詞的語言,除了有韻律的限制外,還要注意不能象散文那樣明表直達。這就是宋人王安石所謂的 “詩家語”( 《詩人玉屑》 卷六),敘述要跳動、簡練,意旨須含蓄蘊藉。但能在這一總體特點的要求下,以淺淡之語,表現深意,于平實處見出豐厚,從至清處橫溢妙味,實非易事,非高手而不能。
宋張耒 《東山詞序》 曾指出賀鑄詞具有風格多樣的特色,“夫其盛麗如游金、張之堂,而妖冶如攬嬙、施之祛,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覽者自知之,蓋有不可勝言者矣。”其實,在賀詞中還有一類,就是以淺淡語敘寫深怨,狀寫大悲歡,抒寫大不平的。這里選錄的一首 《憶秦娥》,就是這類詞的代表。
詞以逆挽法,先寫眼前凄苦孤寂,后敘去年今日的邂逅歡情,情致纏綿,筆法搖曳生姿。起二句“曉朦朧,前溪百鳥啼匆匆”是寫清晨景況: 晨曦初露,鳥鳴聲聲。以“匆匆”形容鳥語的喧噪,似含怨尤。到下三句,方為景著情,一語點破情事。三國魏曹植在 《洛神賦》 中用“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來形容洛水女神的步履輕盈,這里詞人用“凌波人”稱指所思伊人,寫她離開自己飄然而去,同時也透示了其窈窕輕盈的風采。回過頭來再看詞的上片,我們就不難揣想詞人當時的境況了: 縱是彼時情深意切,但眼前斯人已去,妝樓一空。詞人自己孑然獨處對孤燈寒衾,輾轉難眠。好不容易剛剛入夢,或者根本沒有睡著,天已啟明,群鳥喧叫,不由人不起身。此情此景,豈不令人氣惱,又怎不讓人倍生惆悵?詞的下片,純從崔護事化出,敘寫了一段銘心刻骨的經歷。唐孟棨 《本事詩·情感》 云: 博陵崔護“清明日獨游于都城南,得居人莊,有女子自門隙窺之。酒渴求飲,女子以杯水至,開門設床命坐,獨倚小桃斜柯佇立,而意屬殊厚,妖姿媚態(tài),綽有余妍。崔辭去,送至門,如不勝情而入。及來歲清明日,逕往尋之,門墻如故,而已鎖扃之,因題詩于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只今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而賀詞結句又由此更進一層,以桃花喻人,用雨打風吹,花開花落,比喻天違人愿,使此情難罷卻又佳人難尋,真乃愁苦萬千,無奈萬般。結處關合上片,使全詞首逆起,尾綰前,回環(huán)有致。
細味此詞,誠如陳廷焯所論:“何等怨怨,卻以淺淡語出之。”首先,詞的遣字造句曉暢清新,到口即消,毫無凝滯之感。全用實字,不假虛字呼應貫串,完全是靠潛氣內轉,使全詞情致深婉。平心而論,賀鑄的詞,不少篇什辭采過于秾麗,俳句多,顯得雕琢、板滯,但此詞卻盡洗靡曼,獨標清麗。其次,篇中用典貼切,融化前人詩句有天衣無縫之妙。即不說曹植賦、崔護詩的化用,語意聯屬,融會貫通,再看看首句的“曉朦朧,百鳥啼匆匆”和“拜月樓空”句的典事處理,亦可領略到詞人化用無痕、熨貼自然的鬼斧神工。《太平寰宇記》 引沈充 《前溪曲》,有“當曙與未曙,百鳥啼匆匆”句,詞人在這里徑以“前溪”泛詠所居之所,又把沈充的成句稍加變化,雖是用典,卻又顯豁簡省。即使我們不了解詞人化用了語典,亦無礙詞意的把握。從“拜月樓空”句,我們可以隱約尋味到唐人詩影。唐吉中孚妻張夫人 《拜新月》 詩云“拜月妝樓上”,唐李端《拜新月》詩有“開簾見新月,即便下階拜。細語人不聞,北風吹裙帶”。我們不難看出詞人這里亦是化用語典,但同時,詞人又是對當時風俗、具體情事的實錄,終使人難辨是虛是實、典耶非耶。據宋金盈之 《醉翁談錄》 卷四 《京城風俗記》 描述,每至中秋,傾城人家子女,不論貧富,皆登樓或中庭焚香拜月,各有所期,男則愿金榜題名,高攀仙桂;女則愿貌似嫦娥,貞如皓月。從賀鑄的這首詞中,我們不難發(fā)現作者借典以描寫所思伊人,含蘊深邃的詞韻,同時亦不難悟到“時人莫訝登科早,只為嫦娥愛少年”的拜月風情畫情味,甚至可以推想男女主人公的那段纏綿悱惻的情事,一定是令人感動不已的。另外,詞人的深深怨抑,并不是借助于詞鍛語煉、慘淡謀篇等外在技法表現的,而是通過層層演進的潛情蘊意,從畫面的轉換中見出的。其逆挽手法、情景交融、今昔對照、比興設喻等等,有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筋脈俱在暗處,針縷暗滅若無,實在是匠心獨運,大巧若拙。總之,初讀此詞,似不知其所謂; 吟味者再,滋味漸出;反復玩味,倍覺醇厚。有如橄欖在口,愈咀嚼愈覺其獨特風味,令人懸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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