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周輔①言:東坡先生與黃門公②南遷③,相遇于梧藤①間。道旁有鬻⑤湯餅者,共買食之。觕⑥惡不可食。黃門置箸而嘆,東坡已盡之矣。徐謂黃門曰:“九三郎⑦,爾尚欲咀嚼耶?”大笑而起。秦少游⑧聞之,曰:“此先生‘飲酒但飲濕’而已⑨。”
(《老學庵筆記》)
注釋①呂周輔——南宋時人呂商隱,字周輔。②黃門公——即蘇轍,曾任門下侍郎之職,門下侍郎在秦漢時稱黃門侍郎,后世也稱門下為黃門。③南遷——貶謫到南方。紹圣四年(1097)蘇軾貶海南,蘇轍貶雷州。下面所記就是他們于途中相遇的一件趣事。④梧藤——梧州、藤州。⑤鬻(yu)——賣。⑥觕(cu)——通“粗”。⑦九三郎——軾對轍的稱呼。⑧秦少游——北宋詞人秦觀,字少游。⑨飲酒但飲濕——是東坡《東坡歧亭》詩中的一句,意為飲酒只是飲它的水分,不用品味它的味道如何。東坡的原詩是:“酸酒如薺湯,甜酒如蜜汁。三年黃州城,飲酒但飲濕。我如更揀擇,一醉豈易得?”
賞析此文以平淡之語敘凡俗之事,似拙實巧,平中蘊奇,極耐品味。且看“黃門置箸而嘆,東坡已盡之矣”一句。一人“置箸而嘆”的頃刻,另一人已把“觕惡不可食”之湯餅“盡之矣”,可見食之快速,似對湯餅之“觕惡”全無感覺。文字平平,撩起了讀者第一層疑問:這是怎樣一件奇事?對“觕惡不可食”之湯餅,人之常情是難以下咽,“置箸而嘆”是常理,東坡先生何以能風掃殘云般快速“盡之”?待他笑其弟“尚欲咀嚼耶?”,越發笑得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吃飯品滋味,以取口腹之樂,是人生樂趣之一,豈能不“咀嚼”?前疑未解又添新疑,且文章敘事又在此戛然而止,真令讀者百思不得其解,大有“山窮水盡疑無路”之感。別急,且聽東坡先生好友秦少游指點迷津:“此先生‘飲酒但飲濕’而已”。原來先生飲酒只飲水分,不講究味道,難怪他對“觕惡不可食”之湯餅能快速“盡之”。但這只是同事類比,有答還似無答,疑團終未盡解。不忙,秦少游本無意直揭謎底,他不過是“遙指杏花村”之“牧童”,只為你指指方向,文意的“柳暗花明又一村”,還得讀者曲徑通幽地去尋。好吧,待順藤摸瓜地讀到東坡先生“……三年黃州城,飲酒但飲濕。我如更揀擇,一醉豈易得?”一詩,讀者才恍然大悟!原來先生對生活有至極品味:遭貶黃州之時,酒之味自不比京城,心境更不必說。為求忘憂之一醉,只能“飲酒但飲濕”,“豈能更揀擇”?就如服藥,但求其效而已,何堪咀嚼品味!慣于苦境,諳盡苦滋味,也就見苦不驚,視困苦艱難為尋常之事,難怪毫不“揀擇”湯餅之滋味了。
由此想到當時宦途險惡,榮辱無常,置身于一個文明民主氛圍缺乏的古代王朝,自己掌握不了自身命運,只能正視現實,隨遇而安,以“曠達”自慰,哪里還能對飲食過于揀擇、講究?讀至此,不禁陡然升起對曠世奇才東坡先生的同情與理解:他的曠達是被動的,他的“大笑”是參破人生榮辱無常的苦笑——幸而我們生在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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