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邦卿《雙雙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調雖高,然無一語道著,視古人“江邊一樹垂垂發”等句何如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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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稿本,“水龍吟”作“水龍吟詠楊花”。手稿本在“格調雖高”后有數句,自行刪去:“境界極淺,情味索然。乃古今均視為名作,不可解也。試讀林君復、梅舜俞《春草》諸詞,工拙何如耶?”又刪去:“自玉田推為絕唱,后世遂無敢議之者,不可解也。”
詠物應不黏不脫,不即不離,寓意于物而不可留滯于物,以形傳神,離形得似。張炎說:“詩難于詠物,詞為尤難。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摹寫差遠,則晦而不明。”(《詞源》卷下)蘇軾《水龍吟》遺貌取神,詞中的楊花與抒情主人公“物我相融”,幽怨纏綿,情意綿深,歷代論者交口稱贊而無異辭。史達祖(字邦卿)擅長詠物,尤其是《雙雙燕·詠物》,堪稱詠物佳品、詠燕絕唱,甚至博得“體物之工,古今第一”的稱譽(祝南《無庵說詞》)。
蘇軾《水龍吟》所詠之楊花,本為靜物,詞人賦予其神情,“無情”而“有思”。史達祖筆下的燕子,可謂有情有思。春天來了,雙燕是重回塵冷的舊巢,還是喬遷雕梁藻井?“軟語商量不定。”“欲”、“試”、“又”、“還相”等虛詞將雙燕的心情神思細致摹出。燕語呢喃,在紅樓少婦眼中,都是情話。“飄然快拂花梢”等句,細膩描繪出春天中的雙燕的輕俊自由的身影和親昵溫柔的意態。而這一切,都是從紅樓少婦的眼中看出,同時也反襯出少婦“畫闌獨憑”的孤獨寂寞和“翠黛雙娥”的惆悵凄苦,落腳在言情。如此詠物,了然在目,生動傳神,又能搖曳蕩開,別生意致。明代卓人月《詞統》品評云:“不寫形而寫神,不取事而取意,白描高手。”王士禛《花草蒙拾》贊云:“詠物至此,人巧極天工矣。”王國維也認為僅次于蘇軾《水龍吟》。
姜夔《暗香》、《疏影》二詞,也是詠物詞的佳章,為后人所喜愛。張炎甚至說:“詞之賦梅,惟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詞源》卷下)這兩首詞本是應范成大的歌妓小紅之請而作的,這種“投贈之篇”,本來就是王國維所不喜的。關于這兩首詞的主旨,后人曾有過各種猜測,甚至牽涉到徽、欽二宗和后妃之事,王國維呼吁文藝的“獨立之價值”,對于“歷代詩人多托于忠君愛國勸善懲惡之意,以自解免”(《論哲學家與美術家之天職》),而無純粹美術上之興趣,是深為不齒的。因此對于姜夔這兩首詞,王國維也沒有從主題上去考慮,而是專門就其“詠物”的問題來談。
姜夔詞幽韻冷香,清醇雅致,正如王國維所謂“格高”。這《暗香》、《疏影》二詞,撇開后人附會的寄托不說,一般謂其借詠梅以懷人,不過所懷對象空蒙隱約,難以實指,其中詠梅之形神,如“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將枝頭梅花比作小小翠禽,尤為新穎奇妙;二詞中大量用與梅花相關的典故,像何遜官揚州作《詠早梅》,陸凱“折梅逢驛使”等,均較為工穩貼切,所以這兩首詞能博得后人的稱賞。
但是《疏影》詞中“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詠梅而牽扯到昭君憶江南,與梅花本身是毫無關系的。如此用典,難說穩當。①張炎稱此典“用事不為事所使”(《詞源》卷下),可能是因為喜愛而容忍了對方的缺點,連瑕疵也那么可愛。清人劉體仁《七頌堂詞繹》就直接說:“詠物至詞,更難于詩;即‘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亦費解。”用典而“費解”,就是王國維所謂的“隔”,所謂的“然無一語道著”。當然,比較《暗香》和《疏影》兩詞,《暗香》用典尚為顯豁;《疏影》幾乎句句用典,且均深僻生澀,“無一語道著”若專指《疏影》,則是恰當的。
王國維還舉出杜甫《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為例,杜詩“江邊一樹垂垂發,朝夕催人自白頭”,不用僻典,即景抒情,稱得上是言情沁人心脾,寫景在人耳目,用語如出其口,其疏暢清朗,與《疏影》之堆砌故實形成鮮明的對照。
〔注〕 ① 按,唐詩人王建《塞上梅》云:“天山路傍一株梅,年年花發黃云下。昭君已歿漢使回,前后征人惟系馬。”姜夔詩或用此典,然也顯得過于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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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篇: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