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嬌梨》解說與賞析
荑荻散人
《玉嬌梨》是繼《金瓶梅》后較早的文人創作小說之一,又名《雙美奇緣》,并曾以《兩個表姐妹》為名,流傳于歐洲。作品題荑荻散人編次,作者的真實姓名不可考。全書二十回,約十五萬字。
《玉嬌梨》成書于明末。作品中人物活動的范圍主要是以金陵為中心的地域。如白玄住金陵城外的錦石村,蘇友白住城內的烏衣巷,吳翰林在靈谷寺看梅等等,作者當有生活在金陵的實感。鑒于明后期東南沿海一帶工商業發展出現資本主義萌芽的現實,在思想領域里也出現了某些活潑的新因素,這是作品產生某些新觀念的背景。
《玉嬌梨》所寫的時代,是明中葉政局動蕩之時。始于英宗正統年間宦官王振弄權之時,終于蘇友白中進士完婚之后。第15回提到宰相陳循、王文兩人因兒子未中進士而 “欲構考官”之事,據《明史》,其時間是在景泰二年。《玉嬌梨》將一虛構的婚姻故事鑲嵌在這一政事紛紜的歷史背景中,展開了多層次的矛盾沖突。由一條婚姻主線,串起了八起糾葛,組成小說的情節結構。
《玉嬌梨》以白紅玉婚事為紐帶,展示出明中葉較為廣闊的社會生活。作品沒有把筆墨著重于男女主人公間卿卿我我纏綿悱惻的愛情描寫,沒有把故事局限在家庭內部。作品讓蘇、白的婚姻取得家長的支持,而突出阻力來自社會:有奸臣的政治陷害,有小人的陰謀破壞。前半部以官場為主,后半部以社會為主。反映社會的重點是明中葉王振弄權和土木之變后的某些政治動向,透露了英宗復辟前夕朝野政治力量的起伏浮沉。總趨勢是邪惡勢力的集結與上升; 正面人物紛紛離開政治舞臺隱退與避禍。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奪門之變”、殺害民族英雄于謙等重大政治事件發生前的某種政治氛圍。《玉嬌梨》以婚姻為主線,但沒有“以情反理” 等那個時代的進步思潮和主旋律。作者在以小說反映社會時,還是著眼于正邪政治勢力之爭。正如作者在開場詩中所說那樣: “詩存鄭衛非無意,亂著春秋豈是淫。”說明作者有“著春秋”的史筆意圖。從作品的結構安排上,可以見到作者的匠心。但這一切都只是作為背景處理,《玉嬌梨》是婚姻題材的小說而不是政治歷史小說,其真正的價值還在人物重才學,尤其重女子的才學,以“志趣相投”為感情基礎的進步婚姻觀上。
《玉嬌梨》的人物,一類是政壇人物,如英宗、王振、景泰帝、石都督、汪全(泉)、汪皇后、李實、楊善、陳循、王文、朱英等,基本上是用了歷史人物的真實姓名,但這些人都是起背景作用的人物,在作品中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陪襯人物。另一類則是婚姻故事中的重要人物,如蘇友白、白紅玉、盧夢梨、白玄、蘇淵、吳珪、楊廷詔等則屬虛構。當然虛構的人物也大都各自歸附于有關歷史人物的陣營,以示其政治上的正邪褒貶。
作品的男主角蘇友白是作者著意塑造的人物。他出身寒微,父母俱亡。身為府學生員,是個名副其實的窮秀才。他勤奮學習,聰慧過人,歲考時名列第一,殿試中二甲第一。是一個“年少才高,人物俊秀”的才子。他為人誠實篤厚,旅途中拾金不昧,解脫了店主與承差的困境。他的誠篤,有時幾乎到了有點迂的地步,以至張軌如輕而易舉地剽竊了他的詩而到白府求婚,蘇有德騙他走錯了路,他也并不覺察。最后對這兩個傷害過自己的人又都以德報怨。也正因為他是這樣誠篤的人,所以常常在他身上運用誤會法構成糾葛與矛盾沖突。
蘇友白的動人處還在他的具有進步因素的婚姻觀,他以才、貌、情三者統一為擇偶條件。而三者之間的關系,又甚重才,白紅玉使他傾心,是由于讀了紅玉的《新柳詩》,“便看了又看,念了又念,不忍釋手”,決心“蹈湯赴火,死在這里,也要尋取一見”。這時他還沒有見到紅玉,可見重才高于重貌,希望娶個“有才有德”的佳人“終身相對”,對一個窮書生來講,婚姻上的這種要求反映了一種以志趣、事業為上的觀念。但是志同道合者,也可以是夫妻,也可以是摯友,所以蘇友白又認為“即有才有色,而與我蘇友白無一段脈脈相關之情,亦算不得蘇友白的佳人”,這就比較清楚地說明了志趣相投之外,還必須以愛情為婚姻的基礎。蘇友白的這些婚姻觀念,不僅否定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婦德,而且比“郎才女貌”的觀念也高出一籌。在婚姻愛情方面強調精神上的契合,是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說中的一種進步傾向,屬于資本主義萌芽時期個性解放的思想范疇,接近現代性愛的特質。作品寫的是明中葉的故事,但由于成書于明末,于此可以看到后期經濟變化和進步社會思潮的影響。
蘇友白還有輕富貴功名和傲視權貴的耿直個性。作為一個窮書生,他拒絕朝廷翰林吳珪的求親,盡管宗師與學官事先給他通了消息:“前程有些不妙”,但他仍不低頭,終于革除了生員資格,也毫不后悔。以后又拒絕朝廷御史、浙江撫臺楊廷詔的求親,干脆棄官而走。作者在他身上表現了封建文人所稱道的骨氣,還反映了那種可丟功名,可丟官職,但婚姻必須自主和如愿,反映了追求個性自由和人格尊嚴的意愿,這也是個時代進步思想的反映。
蘇友白身上也有不少敗筆。作品雖然寫了他的輕功名傲權貴等好的一面,但最后又渲染他的功名富貴俱全:“二十一歲,一個簇新的翰林……人人羨慕。”贊揚他連娶白紅玉和盧夢梨兩位夫人,還把丫環嫣素也“收用了”的“風流之福”。反映了作品在婚姻觀上仍不出封建社會腐朽的一夫多妻制的窠臼; 在人生觀上仍主張走依靠科舉仕途來發跡的封建士人的人生道路。在他的身上反映了那個時代的進步處,又有陳腐處。作者思想深處仍未能擺脫對富貴功名、嬌妻美妾的艷羨之情。
白紅玉與盧夢梨是作品的兩個女主角,這一對表姐妹有許多相似處,她們都知書識禮,文化層次高,才華為老一輩的蘇淵、吳珪所嘆服,“小才女代父題詩”,是作者想把少女紅玉的才華提到壓倒父輩的地步,與“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觀念大相徑庭。盡管作品中的這些才女的詩本身并不高明,這當是作者的才華所限,但不妨礙他對女子可以才高的進步認識。如同這一時期其他才子佳人小說一樣,在寫女才子時,重點放在處理家庭遇到的復雜的社會矛盾上,表現她們膽識過人,聰慧絕倫。這方面白紅玉常常超過父親。白玄與楊廷詔相處時因酒使氣,紅玉及時提醒:“長安險地,幸勿以詩酒賈禍”,說明她有清醒的政治頭腦。張軌如竊詩行騙,使白玄真假不辨,紅玉及丫環嫣素及時察覺,并分析張軌如的為人,從而覺得在對付這一狡猾的對手時,要考慮周詳,在戳穿張軌如的騙局時注意保護蘇友白:“蘇生孤族,恐未免又生事端”。定了讓蘇友白明媒來求,使張軌如陰謀自然敗露的計策,因此蘇友白稱贊她是“深情慧心”。對蘇友白,她也不輕陷于情,不但要親見其人,還要親試文墨,進行直接了解。白玄夫人早逝,“內中大小事俱是紅玉小姐主持。就是白公外面有事,也要與小姐商量”。這位十七八歲的姑娘是那樣的穩重矜持、有膽有識。既非那種整天吟詩摘句不接觸實際的高士,亦非頭腦里只懂一個“情”字的佳人。盧夢梨則頗有幾分俠骨義膽,是個勇敢豪爽的女子。能于蘇友白患難時識人,女扮男裝結為知己;傾囊資助,自許婚姻。在她身上女子獨立的人格和個性相當強烈。這兩個女子在婚姻上都有自己的標準和看法,與其說她們并不反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倒不如說她們的父母都更尊重她們的個性,并能取得一致的看法。如重才華,重人品;不重門閥,敝屣富貴等方面,她們的父母與她們一樣,在觀念上是一致的。而這兩個人物中,盧夢梨雖然出場不多,但她身上更少道學氣,也就更顯得可愛些。作者贊白紅玉時是說她“閨中兒女解憐才”,寫盧夢梨時是寫她“千秋慧俠結為心”,以示兩者個性的差異。遺憾的是她們都心甘情愿地一起嫁給蘇友白,“夫妻三人都受了人間三四十年風流之福”,作品寫出這樣的結局,實在是狗尾續貂。假如這兩個人物合為一個,也許人物性格更完美,同時也可清除一夫多妻的封建糟粕。
楊廷詔自始至終是他們婚姻的破壞者。先強要白紅玉做他的兒媳,后強要蘇友白做他的女婿。白玄、白紅玉、蘇友白都因為要避開他的迫害而備受艱辛,并導致許多不該有的曲折與誤會。而楊廷詔又不同于一般婚姻題材中衙內式的第三者。作品第一次提到他,是吳珪說他“拿一篇壽文立等要改了與石都督夫人上壽”; 第一次出場就是要白玄為汪國戚強奪民田說情,因為他看準了汪全乃汪貴妃之戚畹,而“汪貴妃冊封皇后,已有成命”。后來又借張御史之口進一步說明楊廷詔的政治背景:“他雖臺中,卻與石都督最厚,又與國戚汪全交好,內中線索甚靈,就是陳、王兩相公,凡他之言,無有不納”,這是楊廷詔上面的線。還有他下面的線,包括迫害盧夢梨家族的酷吏陸文明;“世間多少沐猴冠,久假欣欣不顧顏”的張軌如;“見了人前趨后拱……滿臉都是勢利”的假隱士廖德明; “名士如此,真是羞死”的趙千里、周圣王等無不趨奉于楊廷詔的門下。總之,以楊廷詔為中心,從上到下,牽出一條暗流與黑線,他們陰險狡詐,結黨營私而又善變,當蘇友白中進士成了翰林之后,他們“掉轉面孔做好人”,一個個都帶了“掩飾前邊之事”的進見禮,對蘇友白表示“十分綢繆”,正如張軌如所說:“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都顯示了反面人物人品的卑劣。
白玄是白紅玉的父親,在政治集團中,一出場就寫他因“王振弄權,掛冠而歸”,最后,也在英宗回國、復辟、再封王振的前夕,告病歸隱。在婚姻故事中,又始終是楊廷詔的對立面,他的政治傾向是鮮明的,此其一。他的主要政治活動是出使瓦剌,這件事一開始他就明確地意識到這是楊廷詔親事不遂而加的陷害,但他考慮到“當此國運艱危,出使乏人之時”,應不計私仇,不顧個人安危得失,慨然出使虜廷,“敵國未滅,何以家為?”可以看到白玄的民族正氣,此其二。此人在異族凌侵時能挺身而出,但在皇室內部紛爭復雜的情況下,總是告退回鄉遠而避之,對王振,對楊廷詔,都是避字當頭,此其三。而隱退以后,主要精力都化在為女擇婿上。可以看到,楊廷詔這條線上的邪惡勢力日益積聚力量,始終保持進取之勢,而白玄這類正派官員,包括蘇淵、吳珪,以及后起之秀新點翰林的蘇友白,都是個人功成名就以后,便保身退隱,總是為家事碌碌奔走,顯得日益退縮。老一輩則“忙日少,閑日多”,互相“邀賞”;小一輩則詩酒風流,所謂富貴風流之福。作為婚姻故事,是喜劇型的;作為社會動向,是悲劇性的。
《玉嬌梨》是案頭文學,敘述語言是文白相間的語言。有容易聽懂讀懂的淺顯文言,糅合一些南北方言相雜的口語。這幾乎是那個時期小說的通用語言。作者似乎很喜歡寫官場或社交中人物的對話,有的也的確很能顯示人物的身份和性格,如吳珪托媒向蘇友白說親,媒人們以夸示富貴為誘餌時,因人物身份不同,說話的側重面也不同,張媒婆說什么“不是甚過時的鄉宦,卻是現任在朝,新近給假回來的吳翰林,他的富貴是蘇相公曉得的……”她的話俗不可耐,卻有著很強的生活氣息,而且符合媒婆的身份,因為世俗,也勢利,所以能洞察“過時”的官(指退任的)與“現任”的官之間的差別,這需基于平素對權貴的細致審察與本人于此的熱衷,也說明她串東家走西家這方面的“見多識廣”。劉玉成再來說親,雖然也是以富貴來打動,但角度不同:“……就是他的富貴,吾兄去享用一享用,也強似日日守著這幾根黃齏。”這是讀書人對窮書生動之以利的“貼心話”,“守著幾根黃齏”,是窮措大生活的形象概括,也是他們的日常用語,用在這里很有親切感。而婚姻又常常是文人改變地位的手段,他讓蘇友白通過與吳珪結親來改變自己的地位與處境,暗喻從窮措大而一躍為豪門佳婿,前途飛黃騰達,又露又含蓄。
單獨來看,《玉嬌梨》算不上是一部思想性、藝術性都很強的作品,缺陷不少,中心事件是寫一夫二妻后又納妾的“風流”故事,宣揚“富貴”與“艷福”。倫理道德上的封建說教也不少。《玉嬌梨》所宣揚的以才學志趣為感情基礎的婚姻觀,已突破并超越了以郎才女貌為感情基礎的傳統的婚姻觀。
在藝術上,作品用八組沖突展現出一定歷史背景下的社會現實,從作品的構思、立意、選材、結構、人物塑造來看,作品是完整的,井然有秩的。《玉嬌梨》是直接受《金瓶梅》影響的文人創作小說之一,連題目也學《金瓶梅》,運用三個人名的一個字來組合:“玉”是白紅玉的“玉”,“嬌”是白紅玉一度化名為吳無嬌的“嬌”,“梨”則是指盧夢梨的“梨”。不同的是《金瓶梅》的內容是依傍《水滸傳》的情節而生發之,《玉嬌梨》則完全是作者自己獨立構筑的情節。在那個時代,《玉嬌梨》和《金瓶梅》一樣,是一種新型的文學現象,隨之而來的是清代文人自創小說的高潮直至《紅樓夢》等杰作的出現,《玉嬌梨》等世情小說正是為那個高潮的到來而起過渡和鋪墊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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