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解說與賞析
西周生
《醒世姻緣傳》一百回,是產生在我國明末清初的一部長篇小說,是從《金瓶梅》到《紅樓夢》之間我國小說發展史上的一部重要作品。
小說的作者和創作的確切年代尚無確考。從此書通篇山東地方口語看,作者當系山東籍人。30年代初,孫楷第在與胡適的一次通信中據第26回說的:“這明水鎮的地方,若依了數十年先,或者不敢比得唐虞,斷亦不亞西周的風景”,探知本書首署“西周生輯著”的“西周”,就是此處對于故鄉明水這一地方的眷戀之情的寄托,并考證它的地理位置即在山東章邱。胡適《〈醒世姻緣傳〉考證》一文進一步確認此人即創作《聊齋志異》的蒲松齡。至于創作年代,亦有明末和清康熙前作二說。關于蒲松齡尚有《醒世姻緣傳》一書的說法,胡適據以佐證的根據,為近人鄧之誠《骨董瑣記》“蒲松齡”條,實出于清楊復吉《夢蘭瑣筆》載鮑以文所說: “留仙尚有《醒世姻緣》小說,蓋實有所指。”鮑以文在乾隆三十一年 (1766) 曾代睦州守趙起杲刻《聊齋志異》。他的說法或有所據,但未明示。
《醒世姻緣傳》是一部探討婚姻、家庭和倫理問題的小說,作者從兩世姻緣的兩個家庭的不幸寫起,揭示明中葉以后封建社會家庭和倫理道德的解體,對于明代政治和官吏、科舉制度的腐敗,作了深刻的揭露和批判。這部小說盡管充滿了因果報應、迷信和過度的夸張,并站在保守的立場上,提出重建綱紀的問題,但它的描寫是有現實意義的。
小說長達百萬言,時間托始于明英宗正統(1436—1449),經歷憲宗成化(1465—1487)以后大約六十年光景。寫兩個青年晁源和狄希陳的不幸的兩世姻緣的故事。前世姻緣故事說武城縣鄉宦子弟晁源娶妻計氏后繼娶妓女珍哥為妾,百般寵愛。他攜帶珍哥參加一次圍獵,射死了一只仙狐。珍哥又恃寵虐妻,致妻計氏自縊,因此冤冤相報。在今世姻緣中,晁源托生為狄希陳,仙狐托生為其妻薛素姐。素姐悍烈撒潑,虐待丈夫狄希陳,狄不勝其苦。后趁在京中坐監讀書的機會,娶了京中女子童寄姐為側室。不料寄姐為計氏投生,狄生又落入另一河東獅子掌中。寄姐又虐待婢女珍珠,致小珍珠不堪苦楚而自縊。原來小珍珠即前世的珍哥,也是冤報。狄希陳后來經過高僧點化,虔誠地持誦《金剛經》一萬卷,方至于“福至禍消,冤除恨解”。作者倡言的“醒世”,就寓于這兩世姻緣的因果鑒戒之中。
封建倫理的解體,是作品描寫的重點。這里有國家有難時,置君王于不顧的守令,也有大難臨頭,準備棄了雙親攜妾而逃的孽子,至于夫婦易位,陰陽倒置,甚至虐待公婆的現象,更是比比皆是。此外還有兄弟鬩墻,族里爭產等等大量的描寫。書中一些穿插的故事,也包含了作者對于禮樂崩壞,倫理乖違的痛切暴露。如一個設帳授徒的生員汪為露,不好好教授學生,卻教唆他們在鄉里為非作歹。但他也未獲好報,當他病重時,自己的兒子卻在賭場作樂;在他彌留之際,兒子搶奪財產而去。一個讀書人嚴列星,兄弟逢冤被逮,他不去救助,卻冒名奸污了剛迎進門的兄弟媳婦,致使新娘發覺后羞愧自縊。另一個書生麻從吾,貧困之時,認了一對不惜以傾家之產助他讀書科舉的老人為義父母,日后發跡,就翻臉不認人,迫得老夫妻走投無路,貧病而死。總之,在《醒世姻緣傳》所描繪的世界里,溫情脈脈的紗幕已徹底撕破,君明臣良、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唱婦隨的贊歌已經唱完,封建倫理的規范,統統被商品生產條件下發展起來的金錢利欲的市儈主義所代替。
此外,我們還看到,在這個世界里,官僚政治腐敗,廠衛橫行,科舉制度弊端叢生。那個在聽說也先入侵即打算棄城而去的北通州知州晁思孝,原不過是依靠“舌耕糊口”的窮秀才,腹無經綸,只是依靠拉關系、走門子,撈得一個連進士也垂涎的華亭知縣的肥缺,從而錢財堆積,婢仆成群。這個知縣考績劣等,卻又由于疏通了內監,反而升轉了北通州知州的京畿地方要職。狄希陳這樣一個紈袴庸才,不會寫帖,不會認狀子,靠作弊當了秀才以后,竟又靠捐錢買了個內閣中書,只因誤事才降一級使用,到成都府安然做起了八品經歷。再看那個成都府衙,除了一個新任知府稍成氣候,其余上上下下,滿是庸才。成日無所事事,一談起閨閫秘聞倒是個個眉飛色舞,因此狄希陳在這里居然混得也不錯。
作品語言簡潔明了,在一些人物的對話中,常常運用純熟的山東東部一帶的地方口語,更顯生動。在與過去的通俗小說的比較中,可看出作者在文學語言方面的探索,但有時夾用過多的土語粗話,也往往產生反作用。
小說人物眾多,即給予相當筆墨加以描繪的,也不下數十人。其中,就與主要情節相關的程度,可以大致區分為三類:第一類為主線人物,即兩世姻緣中的人物,有晁源、計氏、珍哥、狄希陳、薛素姐、童寄姐等;第二類為相關人物,如晁思孝夫婦、沈春鶯、狄賓梁夫婦、薛振夫婦、龍氏,以及晁、狄家族的重要成員、親屬: 相大衿子、相于廷夫婦、薛如卞兄弟、孫蘭姬、童七、童奶奶、調羹等;第三類為穿插人物,如楊太醫,書生麻從吾、嚴列星,致仕的楊尚書,學霸汪為露,以及坑主的尤廚子之類,等等。三類人物創作的藝術方法是不盡相同的。第一類人物,因為是拴在冤冤相報的線上的,在生活的基礎上,常常給以較大的夸張,性格上有許多先驗的成份。如寫晁源的自私貪生,淫逸玩樂,“恨不得叫晁老兒活一萬歲,做九千九百九十年的官,把那山東的泰山都變成掙的銀子,移到他住的房內方好”(第18回)。夸張得不近情理。狄希陳,一方面寫出了他的厭煩讀書,喜好逸樂,刁鉆佻達等生活中常見的紈袴習性。書中也說他“為人也刁鉆古怪的異樣,頑皮佻達的倍常……只怕比孫悟空還要成精”(第62回)。像這樣一個人,為什么一見了素姐、寄姐,就如見貓的耗子,連逃避也不敢呢?薛素姐原來生長閨門,受侯、張三類道婆的誘惑(代表了世俗社會的影響),從此向往游樂,養成好逸惡勞和粗俗的習性,但她對狄希陳的天生的仇恨,令讀者難以理解。第三類人物與中心事件關系不密切,或無關系,往往為說明一種理念。人物大多匆匆而來,瞬間即逝。有時又不必要地化費大量筆墨去鋪排,肆意夸張,或美化,或丑化,陷于類型化、概念化。這類人物多數缺乏個性。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塑造的第二類人物,因為他們與兩世姻緣無關,冤報的成份較少,因此大多從生活出發,寫得富有個性,如只知為官發財,貪生怕死,而從不教育子弟的晁思孝;盼子成龍,但只懂得用錢去打點官府,為兒子謀官職的糊涂父親狄賓梁。有時雖稍嫌粗疏,但具有生活實感。有的形象,還是塑造得比較飽滿的。如狄賓梁的妻子相氏,雖不識字,但卻懂得課督兒子讀書。聽說兒子在外與一妓女相好,怒其不爭而大興問罪之師。待辛苦跋涉見到這位倫落風塵,但心地純良的年輕女子,就不禁軟化下來,變得異常喜歡和同情。對比晁夫人這一禮教偶像,這位婦女身上的母愛更具有真實可感性。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給我們塑造了一組市井小人物的形象,頗具個性。孫蘭姬著墨不多,但卻寫出了她倫落風塵但又保留了少女的真誠爛漫的個性。她善待狄希陳,毫無欺騙之心,后來卻又被賣與一位年齡比她大得多的當鋪老板為妻。作品又寫出這位少女的悲慘命運。童七干騙人的銀匠營生,幾經周折,仍改不了這一習性。最后時運不濟,還是慘敗而了結殘生。童七之妻童奶奶原就生長于手藝匠家庭,見慣城市社會的起落升沉,富有閱歷和見識,深悉世俗人情。她三闖陳內監府,靠了她的圓通和機智,解救了丈夫的危難,形象栩栩如生。
小說有一些場面是寫得頗有生活氣息的,凡情節主線有關的人物和事件的穿插,構織得相當綿密,文字也頗細膩。如第8回晁思孝被彈劾,晁源受命入京走錦衣衛門子說情,完成使命以后回來一段,小說寫道:“晁大舍得書,那是三月十二日,正有好月,晁大舍還趕出了城門,將三更天氣,到了通州,要鑰匙開了城門,進了衙門。梁、胡二人已睡久了,走到晁老臥房床沿上坐了,談了詳細。晁老不肉痛去了許多東西,倒還像拾了許多東西的一般歡喜。”事關緊急,所以晁源完成任務以后星夜兼程趕回。從月亮初升到三更,恰是從京城到通州的距離,地理上、時間上關合,異常真實。進衙時,穿插一句梁生、胡旦已入睡。本可有可無,但有此一句,說明夜已深沉,并烘托出夜之寧靜,顯出境界的立體感;同時也表父子之間說話,無人知曉。父親尚未入眠,可能由于年老睡遲,但更可能是他心事重重,等待兒子回來。不把一切都說透,避免一覽無余,讓讀者去思索,這也是文學的技巧。兒子即刻進房說話,功德圓滿,晁老兒才似一塊石頭落地。最后用一句話寫出他的心理活動。文字異常簡潔,但并未忘記像“要鑰匙開了城門”這樣的細節。因為前面第7回已經說過,也先進犯,京城戒嚴,“城門早晚關閉”,通州必也如此。此處作了照應,不留破綻,表明我國敘事文學向細密和真實化方向發展。這些,都對后來的小說《儒林外史》和《紅樓夢》有影響。
《醒世姻緣傳》有的文字還寫得很優美,如第23回楊尚書致仕隱居以后怡然自得的一段:“那村外邊就是他的一個小莊,莊前一道古堤,堤下一溪活水。他把那邊此邊又幫闊了丈許,上面蓋了五間瓦房,沿堤都種桃柳,不上二十年,那桃柳都合抱了。暮春桃花開得燦爛如錦。溪上一座平闊的板橋。渡到堤上,從樹里挑出一個藍布酒簾,屋內安了桌凳,置了酒壚,叫了一個家人在那里賣酒……”寫景中寓抒情,動靜、色彩和諧統一,顯示了作者的一個理想境界,富有詩情畫意,很容易使我們聯想到《儒林外史》中王冕作畫的那段描寫。
本書在揭露生活中的不平和丑陋時,又常常運用輕松、幽默的語言加以諷刺。如第16回寫晁思孝依靠走門子得到華亭知縣的肥缺時寫道: “那晁老一個教書的老歲貢,剛才撩吊了‘詩云’‘子曰’,就要叫他戴上紗帽,穿了圓領,帶著皂靴,走在堂上,對著六房快皂,看了無數的軍民百姓,一句句說出話來,一件件行開事去,也是‘莊戶老兒讀祭文——難’! 就是這個晁思孝,得了華亭知縣這一肥缺,從此親友鄉鄰刮目相看,一個個都來巴結,進賀,迎禮,兒子晁源來者不拒,多多益善,照單全收,“不日內,家人有了數十名,銀子有了數千兩。”(第1回)后來做了幾年知州,“三載贓私十萬多”,又不免令我們想到范進中舉及《儒林外史》另一處說的“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 的話。狄希陳讀了六年書,卻把《孟子》的文章讀作“天上明星滴溜轉”,蒙騙他不識字的母親,讓人哭笑不得。寥寥幾筆,就把這個紈袴子弟刻劃得入木三分。
《醒世姻緣傳》不憚繁細的家庭瑣事的描寫,能給人以生活實感。如第49回晁夫人與奶娘介紹人小魏的長段對話,從眼前的家事,引出多年前的陳年老帳,魏家的變遷,事中套事,都是平談無奇的家常,但卻從中交代了許多繁復的人事。這些都是從人物的娓娓而談中得來,表現了我國人情小說表現手法的多樣化。又如第70回和第71回所寫的童奶奶三闖陳公府,其人物和情節的生動處,可與《紅樓夢》里寫的劉姥姥三進大觀園媲美。
現存《醒世姻緣傳》的版本主要有:周紹良藏本,無刊刻年代,文字避明諱而不避清諱,最晚亦應為清初刊刻。此為最早刻本。次為清代同德堂刊本,書題“重訂醒世姻緣傳”,“同德堂梓”。書前有環碧主人題語,署“辛丑清和望后午夜醉中書”;次凡例八則并“東嶺學道人弁語”,語云:“此書傳自武林,取正白下……原書本名《惡姻緣》……勸將來君子開卷便醒,乃名曰《醒世姻緣傳》。”此后又有同治庚午(1870)覆本,封面題“同治庚午新鐫”,“西周生輯著”“重訂醒世姻緣傳”,“然藜子校定”字樣。1933年和1936年先后有亞東圖書館和世界書局據同治本標點排印。198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重新校注出版。
上一篇:《醉醒石》解說與賞析
下一篇:《里乘》解說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