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王熙鳳》解說與賞析
俗呼鳳姐,出身金陵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家。王夫人內侄女,賈璉之妻,賈赦、邢夫人之媳。因賈璉在寧榮兩府都排行第二(賈珍、賈璉;賈珠、賈璉),故又習稱二奶奶,璉二奶奶。在小說中,她是除寶、黛、釵之外最重要的一個角色,也是作者著力刻劃并被他寫活了的一個人物。
一說到鳳姐,人們便會想起奴仆興兒對尤二姐說的那段話,形容她是“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歷來評論者也常引用這些話語,把她作為“兩面派”的典型,作為“反動階級的代表人物”來看待。在《紅樓夢》里,她大概是首屈一指、又公認一致的反面人物。誠然,在王熙鳳的身上,確有著許多兩面派的性格特點,這是無庸置疑的;但如果僅僅給王熙鳳貼上一些這樣的標簽,那就未免辜負了作者的一片苦心。因為王熙鳳遠不是那種用一句話就可以概括的類型化人物,而是一個性格豐富、血肉豐滿、立體感很強的藝術典型。
讀完《紅樓夢》,誰都會對王熙鳳的精明、能干和強悍留下深刻的印象。這個“脂粉隊里的英雄”,出場時不過十八歲左右,卻實際執掌著榮府的經濟和人事大權。她威重令行,爭強好勝,治家嚴厲有方,不愧是一個有魄力、有能力的女強人。
王熙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從小兒頑笑時“就有殺伐決斷”。以后嫁到了賈府,賈政和王夫人將總管家務之事交與賈璉、王熙鳳夫婦。賈璉無能,完全受她轄制,于是她就成了賈府的實際當權者,在實踐中磨煉得越發干練老成。
王熙鳳的女強人性格特征在第13、14、15三回的協理寧國府事件中表現得最為充分。秦可卿死后,正巧尤氏偏又病倒,賈珍愁府里無人照管,央求王夫人讓鳳姐過來幫忙料理一個月。鳳姐“素日最喜攬事,好賣弄才干”,因而巴不得就應承了。她一走馬上任,很快就理出了事情的頭緒。一下子抓住了問題的癥結所在,可見她在治家方面的才能與識見。
當然,重要的還在于她實際的管理能力。鳳姐決不是那種只會發空議論的書生,她首先是個實干家。當即,她就命人釘造簿冊,即時傳來升媳婦,兼要家口花名冊來查看。第二天,就按花名冊一個一個的喚進來看視,然后按照人員和工作量情況,分派好各人的崗位職責。她所實行的,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崗位責任制之類。這一招果然利害,由于職責清楚,分工明確,眾人“不似先時只揀便宜的做,剩下的苦差沒人招攬。各房中也不能趁亂迷失東西。便是人來客往,也都要安靜了,不比先前一個正擺茶,又去端飯,正陪舉哀,又顧接客。如這些無頭緒、荒亂、推托、偷閑、竊取等弊,次日一概都蠲了。”真是“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鳳姐不愧為治家有方的女能人。
“威重”才能“令行”,要做到有令必行,令行禁止,沒有嚴厲的措施是不行的。小說第14回專門寫王熙鳳來到抱廈內,按名查點,各項人數都已到齊,只有迎送親客上的一人未到。即命傳到,那人已張惶畏懼。鳳姐“登時放下臉來,喝命:‘帶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擲下寧國府對牌:‘出去說與來升,革他一月銀米!’”并道:“明日再有誤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要挨打的,只管誤!”過去,論者多以此為鳳姐狠毒無情的例舉,連打板子也要利上加利。誠然,鳳姐性格確有狠毒的一面,對此小說有充分的描寫,但這里所表現的,主要是鳳姐的“殺伐決斷”和“威重令行”。沒有這點威勢和魄力,遇事講情面關系,如何能做到令行禁止?果然自此以后,大家“兢兢業業,執事保全”,“不敢偷閑”,事實證明鳳組“整治”得很有成效。這是鳳姐確有管理才能的表現,它顯示了鳳姐女強人性格的一面,我們不能以“狠毒”來評價她的一切。
王熙鳳是個權欲極強的女人,她明白要在賈府站穩腳跟,并不斷擴大自己的勢力,第一要緊的是要得到老祖宗賈母的支持。為此,她曲意奉承,一切依賈母的眼色行事,深得賈母的歡心,以致賈母片刻離她不得。初見黛玉時她那臉上的表情的戲劇性變化,日常飲食起居中數不盡的插科打諢,都是她那“只看老太太的眼色兒行事”的行為準則的體現。連賭錢她也要變法子輸給賈母,從而哄得老祖宗喜笑顏開。她這樣做的目的和結果,就是深得老祖宗的歡心和恩寵,因而使她得以“挾天子以令諸侯”。在對待邢、王二夫人的關系上,前者是她的正經婆婆,后者是她的姑媽。但她看出了賈母的偏愛,因而“雀兒揀著旺處飛”,親姑媽而疏婆婆,這樣榮府的內政大權就完全掌握在她一個人手里。這正如興兒所說的:“只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喜歡,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人敢攔她。”在名義上,她是合族女眷中二人(賈母、王夫人)之下,三百多人之上的權要人物; 實際上,賈母、王夫人安富尊榮,把榮府的全部內務都授權給她處理,她們自己則躺在王熙鳳的甜言蜜語上睡大覺。這樣,王熙鳳的權力欲得到了最大的滿足,她可以“揮霍指示,任其所為”,而不受任何人約束。
攫取權力除了滿足一種欲望,更重要的是為了謀取私利。權力和金錢,這兩者從來就有著密切的關系。利用權勢來謀取金銀,可以說是王熙鳳的“拿手好戲”。第15回的鳳姐弄權鐵檻寺,就是以權謀私的典型。即使是平時,她也從不放過任何機會,利用月例放高利貸便是她的慣伎。她利用手中權力,采取先支晚放的辦法,僅眾人的月錢這一項就每月翻出有幾百,加上她本人吃穿都是動用官中的錢,將自己的月例也省下來放高利貸,這體己利錢又是一年上千的銀子。這正如襲人所說的:“難道她還短錢使,還沒個足厭?”確實,鳳姐和一切貪得無厭者一樣,越是有錢,越是貪婪。以權謀私,而算計到拿著眾人的月錢賺利錢,則是鳳姐的精明過人處。李紈對她有一句評語說得好:“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可不是如此。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鳳姐采用先支晚放的辦法,拿著眾人的月銀賺利錢,這事當然不可能不走露風聲。她自己就說過:“我的名聲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連鳳姐也知道了自己放帳的名聲不好,可知此事在賈府上下已是人所共知的秘密。鳳姐既以此事獲罪于人,那她因此而招禍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鳳姐的貪婪在一些細小的地方也表現出來,如金釧死后,幾家仆人為了自己的女兒頂這個肥缺,常來孝敬她些東西;她乘機大撈外快,自管遷延著,等那些人把東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鳳姐生日,眾人為她湊分子,她不僅拉上周、趙姨娘兩個“苦瓠子”,而且人前作情,假替李紈出分子,過后卻又作弊賴賬,想蒙混過去。這些細小處都表現了鳳姐的精明貪婪,正像尤氏所悄罵她的:“我把你這沒足厭的小蹄子!”“弄這些錢那里使去! 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里使去。”
毫無疑義,在王熙鳳的身上,確具備了我們通常稱之為“兩面派”的性格特點。興兒所形容的“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是指此而言。鳳姐的這一性格特征突出地表現在她毒設相思局和計賺尤二姐這兩件事上。
小說第11、12回,寫鳳姐從秦氏處出來,正一路欣賞寧府花園的景致,猛然碰上了從假山后走出的賈瑞。賈瑞不自量力,癩蟆蛤想吃天鵝肉,用言語調戲鳳姐。按鳳姐之身份地位,只須正言警告一下,即夠他膽顫心驚。但她卻反“假意含笑”,引他入港,說了些使對方心癢的話。以后賈瑞來找,又是“假意殷勤,讓茶讓坐”,一連四個“笑道”:“像你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呢,十個里也挑不出一個來。” “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這里來……”逗的賈瑞一會兒“喜的抓耳撓腮”,一會兒急的賭咒發誓。暗中她卻“點兵派將,設下圈套”,一而再、再而三地捉弄對方,弄得賈瑞病勢沉重。就在此種情況下,賈瑞祖父來求人參治病,她卻只將些渣末泡須湊了幾錢去敷衍。最后賈瑞一命嗚呼。從賈瑞方面講,他這是自討苦吃,罪咎自取;但從鳳姐方面講,未免過于心狠手毒。
在計害尤二姐過程中,她更施行了一系列的陰謀詭計,有人把它歸納為十條:一是迎騙入園(指鳳姐把二姐迎騙入大觀園),二是清除君側(指鳳姐把二姐身邊的丫頭“一概退出”),三是操縱官司(指鳳姐指使張華告狀并“打點”都察院),四是大鬧寧府(指鳳姐到寧國府大哭大鬧,把寧國府鬧了個天翻地覆),五是沽名釣譽(指鳳姐在賈母等跟前贏得了“賢良”的美名),六是剪草除根 (指鳳姐務欲置知情人張華于死地),七是造謠裝病(指鳳姐造謠中傷二姐,自己裝得氣病),八是借刀殺人(指鳳姐借秋桐之刀殺二姐),九是燒香拜佛(指鳳姐為二姐落胎病重禱告),十是貓哭老鼠 (指二姐死后鳳姐假意悲哭)。確實,在這個事件里,淋漓盡致地表現了鳳姐口蜜腹劍,心狠手毒的兩面派本質:她陰謀害死了人,被害者生前卻看不出她一點壞形; 她欺騙愚弄了眾人,卻反博得人們的稱譽。這個叫作鳳姐的女人,真是被曹雪芹寫絕了,寫活了!
在鳳姐身上,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或者可以說是優點,就是她的過人的口才和難得的詼諧。這是構成王熙鳳性格的一個不可或缺的要素。沒有這個要素,那么王熙鳳也就不成其為王熙鳳了。
鳳姐的口才是賈府首屈一指的,周瑞家的曾說過:“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她不過。”李紈也說過:“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襲人則說: “真真的二奶奶的這張嘴怕死人。”這都是夸獎鳳姐過人的口才和詼諧。確實,除去一些特殊的情形,一般她走到那里,那里就有她的歡聲笑語,那里就有一種輕松歡快的氣氛。
我們不會忘記鳳姐初次出場的精彩表演: 隨著一聲“我來遲了”的笑語聲,她以獨特的“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的風姿出現在我們面前。她先是笑著贊美黛玉“標致”,順手就恭維了賈母;接著又為黛玉幼年喪母傷心拭淚,以此來討取賈母的歡心;等到賈母責備她不該說這些傷心話來招她時,她又“忙轉悲為喜”,自責“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你看,她一到,賈母就笑,整個氣氛馬上就變得輕松活躍,這不能不歸功于她那比演員還要出色的表演。
鳳姐的口才和詼諧在賈母跟前表現得特別充分,這是她討取“老祖宗”歡心的一件“常規武器”。無論是晨昏定省,還是飲食起居,或是家常閑敘,只要有鳳姐在場,她總少不了引逗的賈母暢懷大笑,十分喜悅。在小說中賈母的笑聲十有八九是由鳳姐而起。而玩笑取樂,這對賈母這樣身份的“老封君”來說,可以說代表了她生活的全部價值和意義。因此在老祖宗的心目中,鳳姐才成為一個任何人不能代替、一刻也不可缺少之人。
鳳姐的口才和詼諧不只在賈母的日常生活中起著痛快身心、增加食欲的作用,而且在賈母生氣時還有著化怒為喜,緩解氣氛的特殊功效。小說第46回,賈母為賈赦、邢夫人要把鴛鴦算計了去“氣的渾身亂戰”,因而連王夫人也一并錯怪在內,說“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 外頭孝敬,暗地里盤算我”。一時氣氛緊張,誰也不敢發一言。探春進來指出賈母錯怪了王夫人,氣氛始有緩和。最后還是鳳姐的一番妙語,才使緊張氣氛緩和下來。當賈母責怪:“鳳姐兒也不提我”時,鳳姐笑道: “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賈母聽了,與眾人都笑道:“這可奇了! 倒要聽聽這不是。”鳳姐兒道:“誰教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兒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賈母笑道:“這樣,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鳳姐兒道:“等著修了這輩子,來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罷。”賈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里,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就這樣,經過鳳姐的一番“以攻為守”,倒派不是,賈母的怒氣消了,眾人如釋重負地笑了,鳳姐的口才和幽默在關鍵時刻發揮了效用。
當然,不只是在賈母前,在姐妹和夫妻間,鳳姐也是談笑風生,妙語如珠,使對方應接不來。聰明如黛玉,口才在諸姐妹中算是個尖兒,但遇上鳳姐也只能甘拜下風。至于賈璉之流,當然更不是鳳姐的對手。正如最早評論《紅樓夢》的脂硯齋等人所指出的:“阿鳳之弄璉兄如弄小兒,可怕可畏。若生于小戶,落在貧家,璉兄死矣。”確實,在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鳳姐面前,一言對答不來的賈璉未免太煞風景。
口才是令人羨慕的天賦,幽默和詼諧是人類智慧的表現。只有那些智商高的人,才有可能具備這些天賦和優點。有人也許會奇怪:怎么在鳳姐這樣一個十足的“壞人”身上,會有這樣一些優點和可愛的地方?其實,這正是鳳姐性格復雜多樣和真實可信的地方,也是《紅樓夢》與歷來小說敘壞人完全是壞大不相同的地方。因為生活中的真人本來就是無比豐富復雜的,生活中的好人和壞人,決不像抽象出來的好人和壞人的概念那樣明白易認。作為生活真實反映的文藝作品,理應寫出生活的復雜性,寫出生活中真人的復雜性。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創造出真正有血有肉有生命的藝術形象,而不致使人物成為圖解某種概念的僵尸。
鳳姐的一生,可謂是聰敏過人,機關算盡,威重令行,不可一世。但誰能想到,像她這樣一個霸王似的人,最終也落了個家破人散、身敗名裂的可悲結局。俗話說,“樹倒猢猻散”,鳳姐也是隨著家族的衰亡而走向末路的,就這一點而言,她也和其他姐妹一樣,是一個值得同情的悲劇性人物。但她和其他姐妹不同的是:她還參與了悲劇的制造,她的所作所為直接引發和加劇了家族的衰亡。“忽喇喇似大廈傾”,她是埋葬在被她自己蛀空和推倒的大廈的瓦礫里。
關于鳳姐的最后結局,現續書是寫她被冤魂所纏而死,死前要船要轎的,說到金陵歸冊子去。這是呼應第5回金陵十二釵正冊的描寫。冊中畫鳳姐“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鳳”,其判曰:“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關于鳳姐的最后結局,就隱寓在這首判詞內,其中關鍵是“一從二令三人木”一句。這句謎語式的詩比較含混,可以有各種理解,現有的說法就有十數種之多。流行的說法是,這句詩代表了鳳姐和賈璉關系的三個階段:開始是順從,繼而是使令,最后是被休棄。舊社會丈夫休棄妻子,這是妻子很不光彩的一種結局。鳳姐最后得到的很可能正是這樣一種不光彩的結局。根據脂硯齋等人評語透露的有關線索,賈府“事敗抄沒”后,鳳姐還曾一度被捕下獄,后來有獄神廟一大回文字。以后“身微運蹇”,以至執帚“掃雪”,終至于“回首慘痛”,“短命”而死。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鳳姐的悲劇不僅是個人的悲劇,也是家庭的悲劇和社會的悲劇。歷史的辯證法就是這樣嚴酷無情:聰明反為聰明誤,一切以損人開始的人,最終以害己而告終。《紅樓夢》里的王熙鳳是如此,生活中的王熙鳳又何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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