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興·陳三立
而我于今轉脫然,埋愁無地訴無天。
昏昏一夢更何事,落落相看有數賢。
懶訪溪山開畫軸,偶耽醉飽放歌船。
詩聲尚與吟蟲答,老子癡頑亦可憐。
陳三立《散原精舍詩》中,以“遣興”為題者多首,皆有為而作,沉郁頓挫,直接從杜甫一脈而來,無晦澀之病。此詩為作者本集不載,狄葆賢《平等閣詩話》特錄之,謂“乃先生罷官后,庚辛之際寄寓秣陵時作。沉憂積毀中乃能吐屬閑適如此,與東坡謫宦海南詩同一達觀也”。
陳三立為湖南巡撫陳寶箴之子,佐父創辦新學,提倡新學,支持維新變法運動,與譚嗣同、丁惠康、吳保初合稱“四公子”。戊戌政變后,父子同被革職,永不敘用。三立侍父歸隱江西南昌,筑崝廬于西山之原,父逝后移家江寧(今南京市),本詩當作于此時。
“而我于今轉脫然”,起句突如其來,前人七律中無此章法。“而”字為連接詞,用以綴合上下文,本詩中卻置于全篇之首,前邊省去的意思,須讀者的想像力補足之。詩人本有志之士,甲午戰爭后,感于國勢阽危,思有以振衰起弊,改革天下,贊劃新政,可是如今一切希望都成為泡影,“轉脫然”三字,表面上是說一身輕松,無牽無掛,而實際上卻含著無限沉重的憂愁:“埋愁無地訴無天”,次句則直道心事。《后漢書·仲長統傳》:“百慮何為?至要在我。寄愁天上,埋憂地下。”而詩人的家國深愁卻是無法排遣的,茫茫天地,神州陸沉,無處可以埋憂,更無處可以申訴。“訴無天”,詩人對腐敗的朝廷已經絕望了。
頷聯緊承,極有意味。“昏昏一夢”,既是當時的實境,亦暗示變法的失敗。一醉之后,昏昏沉沉的進入夢中,真不知世上發生什么事情了。百日維新,也不過是一場春夢,如今事過境遷,痛定思痛,尤難為懷,詩人對國家大事亦已無能為力了,稍堪慰藉的是,還有幾位志趣相同的朋友,可以互吐衷腸。陳三立在江寧時,常與薛華培、文廷式、范當世等交往,在孤寂中的詩人,非常珍惜那金石般的友誼,他滿懷深情地吟唱道:“一萬年來無此日,二三子肯定吾文。”(《侵曉舟發金陵次韻答義門贈別并示同舍諸子》)“寂寞吟堪三兩人”(《次韻黃知縣苦雨》)。這三兩知己,都是一時賢士,落落相看,自有會心之處。
頸聯轉筆,微點題意。連平日最愛游的好山好水都懶得去尋訪了,唯有打開畫軸觀賞。宋畫家郭熙《山水訓》說,看畫時,可以“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然以觀畫代替游山,畢竟是慰情聊勝于無之事,可見詩人此時心境。還會偶爾在秦淮船上,飲酒聽歌,一醉之后,真想把世間萬事都忘掉。陳三立《上元夜次申招坐小艇泛秦淮觀游》詩,有句云:“百憂千哀在家國,激蕩騷雅思荒淫。世言古之傷心者,士有懷抱寧異今?”次申,即薛華培,江蘇巡撫薛煥之第三子,時以貴公子游寓南京。詩人“偶耽醉飽放歌船”,也正是傷心人別有懷抱的。
末二句正點題意。作詩遣興,詩聲與秋蟲的吟聲相和答,此情此境,靜思身世,真感到自已既癡且頑,可笑可悲了。《散原精舍詩》中,常以秋蟲鳴聲喻作者自己的詩。如黃庭堅所云:“候蟲之聲,則末世詩人之言似之。”(《胡宗元詩集序》)陳三立正處于清朝末世,眼看朝綱日墜,而自己卻無法匡扶,徒然發出幽怨的歌吟,又有什么意義呢?詩人不無自嘲地說:“老子癡頑亦可憐!”《新五代史·馮道傳》載,后晉宰相馮道,自號長樂老,契丹滅晉,契丹主耶律德光譏誚馮道說:“爾是何等老子?”馮道回答說:“無才無德癡頑老子。”馮道因鮮廉寡恥,常被后世非議,詩中特用此典,可謂“哀莫大于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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