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悼師芳·王闿運
初月無端入玉欞,露痕如白又如青。
不成眉樣依明鏡,遙想啼痕染素馨。
自是長愁甘解脫,未應多慧語娉婷。
文姬死后知音少,吟盡傷心只自聽!
此詩為作者悼念其亡女師芳而作,因在此之前他已有悼詩,此為意猶未盡而再作,故曰“重悼”。王闿運有《師芳哀詞》云:“鐘氏女嫁未逾季,忽然而天,秋清孤坐,感念生來,吟以悼之。”此詩當即作于同時。
首聯極寫環境之凄涼,以襯托出作者心境之凄傷。平時皎潔可人的月光,此時照在那雕有花紋之窗格上,卻格外顯得慘淡,夜已過半,那呈青白色之露水痕印歷歷在目,一派冷落。那月光,似含無限悲愁,露痕,也透出陣陣幽清。“無端”即沒來由,寫出作者煩惱忿恨的心理活動。作者為何要遷怒于這無知無覺的月光?究其原因,不外乎它擾亂了作者心情,牽動其悼思,使他平添許多哀情。此二句雖無一語言及詩人自我,但透過詩句,我們卻分明看到了那肅立窗前,永夜不寐的主人公形象。而那“如白又如青”的露痕,在詩人眼中,似又幻化出已逝去的正值佳齡之愛女身影,如此,便為次聯作了鋪墊。
中間兩聯遂轉入對師芳之追憶。作為人父,對于兒女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是那樣的熟悉。而今,清夜悄然,師芳生前的音容笑貌一時都涌到眼前:未及成年時,對著明鏡學梳妝,嬌憨可愛;忽而啼哭,眼淚又沾濕了頭上所插春花。遙思這一幕幕往事,宛在目前,又怎教人不傷心萬分!作者《師芳哀詞》有“何卷然之弱女,亦見忌如蘭芝”之句,足見師芳婚嫁后生活并不如意,她的文才、聰慧反而成了招致夫家忌恨的緣由,其夭亡亦與此不無關系,詩中“未應多慧語娉婷”之“未應”即暗指此。憾動人心的悲慟,乃是對著有價值東西的毀滅,詩中“甘”,應是“豈甘”之意,今日愛女已亡,但自己深深的哀愁又豈能解脫!
師芳博學能文,善音律,為一時才女,“王壬秋先生之女師芳,易笏山之女玉俞,俱擅才藝”(吳虞《重印曾季碩桐鳳集序》)。故乃父將其比之東漢末大儒蔡邕之女蔡文姬。彼此間,也不止是父女關系,又是知己。而今女兒亡去,頓失知音,又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為父者,能不愴然!按理說,這悼亡之詞,應是生者對逝者而發,希冀能使之有所感知,然而,作者冷靜思量,此僅為虛無飄渺之幻想,死者已矣,一切都難指望,這哀悼之辭,也只能自吟自聽,這摧膽之悲,也只能是自訴自泣,這沉痛的哀思,郁郁而逝的愛女已再也無法感知。這兩句一字一淚,一字一血,讀之令人酸鼻,催人淚下,詩人的哀傷之情,如開閘之潮,滾滾而來,尾聯二句達到了感情的最高峰。
悲,莫大于生離死別,這首聲情并茂的悼亡詩意真情摯,語語發自胸臆,字字出自肺腑,表現了作者鏤心刻骨的追悼之情。悼亡詩,常用的寫法是睹物思人,由景見情,或憶念往事,由事見情,此詩雜用兩法,使作者哀悼之慘苦,憶念之深沉,力透紙背,令人讀之情動神傷,為之凄咽。這首詩為父悼女之作,傾訴的是深摯的父女之情,依稀可見其踵武潘岳《悼亡》、元稹《遣悲懷》、袁枚《祭妹文》之跡。作者為詩多為五言,晚年手訂詩集時,將其昔作七言近體全數刪去,然從此詩亦可想見其七律之風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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